第一部 長安烽火 第二十四章

僧人哈哈一笑:「施主真乃淵學之士啊!不錯,相傳上古時期,巢父、許由均乃德行高尚的隱士。帝堯讚賞許由的德行,想把君位讓給他,但許由不願意,就躲起來;堯又請許由做九州長,許由認為這污了他的耳朵,於是跑到潁水去洗耳。巢父責怨許由隱居不深,本來是要用潁水飲他的牛,但在他的眼裡,許由洗過耳的潁水,連給他的牛喝都不配,於是,他趕緊牽著牛遠遠地離開了……」

韋莊感慨到:「是啊!古人如此看重氣節和人品,我卻為何執意要自尋煩惱呢?」

僧人大笑道:「此乃傳說故事罷了。潁陽之地,多少會令一些文士有著隱居的傷懷。那都是古人的言行,於今天看來,未免過於迂腐。韋施主自是情於唐主、心繫天下,何故發出如此的感喟。想必潁陽縣縣令早已規勸過,韋施主難道還有隱居這山野的打算么?」

韋莊驚惶地問道:「法師何許人也,緣何知道在下,又緣何知曉我與那潁陽縣的交割?」

「先生毋驚,貧僧法號處洪。方才說了,不過遊方僧人,倒是與潁陽縣有些故交。只是韋施主乃是天寶宰相韋公見素之後,又懷濟世之才,當為世人所知!」又道,「而今天下亂世,韋施主雖屢不得為天子重用,但也不必心急。想那姜太公古稀之年還可佐於文武之王,施主何必擔心呢?倒是多事之秋,大才小隱豈不可惜了?」韋莊聽罷,豁然開朗,心中也輕鬆了許多。

次日清晨,韋莊醒來之後,卻尋不見處洪。臨行之時,他在這所古寺前留詩一首,乃是《題潁源廟》:

曾是巢由棲隱地,百川唯說潁源清。

微波乍向雲根吐,去浪遙沖雪嶂橫。

萬木倚檐疏干直,群峰當戶曉嵐晴。

臨川試問堯年事,猶被封人勸濯纓。

韋莊回到洛中後,回想起這些年的經歷,更多了一分對時局的思考。處洪的告誡讓他堅信自己終究會有治國安邦平天下的機會。於是,在積蓄良久之後,他終於創作下那篇令他聞名天下的傳世之作——《秦婦吟》。不久,《秦婦吟》為鎮海軍節度使周寶所得。周寶一得此文驚愛交加,便召韋莊為門客,為了能早日見到天子實現自己胸懷的理想,韋莊離開了洛陽,舉家隨周寶南下潤州,開始了漂泊江南的生活。

中和三年(公元883年),沙陀首領李克用率領部隊抵達河中,大敗黃巢之弟黃揆。十月,沙陀族將領李國昌病逝。此時,逃出長安的黃巢,依舊率領部眾攻城掠縣。次年春,李克用率兵五萬,自河中南渡,連敗起義軍於太康、汴河、王滿渡。不久,義軍大將尚讓投降唐軍。節節潰敗的黃巢,走投無路,最終自刎狼虎谷。隨後,黃巢的首級被泡入水銀,裝在嶄新的黃緞錦盒中,飛速送往成都呈獻天子李儇駕前。

又一次轟轟烈烈的農民起義以失敗告終,然而這一次起義已然撼動了大唐的基業,留給這個曾經輝煌一世的王朝的時間已經不多了……

時光如流水,轉眼到成都已經三年了。三年來,李儇時而陶醉於天府之國的富庶和繁華,時而依舊惦念著長安的大明宮、曲江水。或許,他如果一直在戰爭和顛沛中度過這些歲月,會堅定他曾經萌發的勵精圖治的決心,然而錦官城的溫柔卻讓他迷失了方向,讓他在渾渾噩噩的歲月中麻痹了自己的神經。可是今天,似乎註定是一個轉折的日子,黃巢的首級被送到成都,還有大批的戰俘被押送而來。這個自他登基起就害得他不得安生的逆賊也有這麼一天!長安已經收復,叛亂業已平息,他就要回到從前的宮闕,天下或許會重新太平……

穿上袞冕,李儇挺起胸膛,自信滿滿地一步一步邁上城北大玄樓的台階。他走到一級平台前站住,俯下身子觀望:台階下整整齊齊地跪著歷次戰鬥中陸續俘獲的黃巢的姬妾嬪妃,一共百餘人。方才的意氣風發頓時被眼前的景象吹得煙消雲散,李儇走到前排一個年輕的女子身前,望著她天仙一般的容貌,心中不由惻隱一動。他伸出手撫摸了那女子潔白光滑的面龐,輕聲問道:「看你這花容月貌,必定也是勛貴子女,世受國恩,怎麼就從了賊呢?」

不料,那女子冷烈地昂著頭:「狂賊凶逆謀反,想您天子以百萬之眾,失守宗廟,播遷巴蜀。尚不能拒賊而反責備我一女流。敢問陛下,置公卿將帥於何地?」寥寥數語,好似一巴掌打在李儇的臉上,像一把鋼針刺入李儇的心中,把他僅存的一絲尊嚴擊得粉碎。李儇噎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他憤怒地看著那女子,從牙齒縫中擠出一句話:「統統押赴刑場處死!」頃刻間,這些富貴女子跪地一片,四下抽泣不止,而與李儇對話的這個女子卻大義凜然地挺起胸膛,居高臨下的目光掃過李儇,冷冷一笑,不悲不泣,至於就刑,神色肅然。

「皇上消消氣,」張浚勸道,「臣有兩件要事向皇上稟報。」李儇將火氣壓了壓:「說吧。」「剛接到奏報,忠武軍監軍楊復光病故了……」

「什麼?」李儇心裡一顫:在他落難成都的這些日子,鄭畋和楊復光這兩個名字曾經一度是他全部的希望和寄託。他張大的嘴久久沒有合上,面龐上帶出一絲憂傷,老長時間才嘆道:「哎!復光忠良,自領忠武軍以來樹立功勛,聯絡諸道,堪為臣子表率!」

「還有一件事情,李克用和朱全忠二人在上源驛交手,各執一詞。李克用已經遣其義子送來條陳申辯。」說罷,張浚雙手呈上一摺奏章。

李儇眉頭一皺,心想這沙陀人就是反覆無常,剛立了點功就得意忘形,「信上說什麼,你念念。」

「遵旨。」張浚於是退後半步,打開奏摺念道,「臣自為朝廷重用,即殫精竭慮,不敢有絲毫懈怠,深恐有負皇恩。經月來,臣率沙陀、韃靼五部西伐南征,略有破敵之功。又以大局為重,萬里迢迢解救東部諸侯於水火。然五月十四日,軍駐汴州,為朱全忠所圖,夜縱兵火,臣僅能自免,監軍、將佐以下從行者三百餘人,並牌印皆沒不返。臣以朝廷至公,當俟詔命,拊循抑止,復歸本道。乞遣使按問,發兵誅討,唯請天子聖裁!」

李儇疑惑道:「若按李克用所言,他興兵解救汴州,朱全忠怎會恩將仇報?還是李克用有什麼冒犯之處?」

張浚回道:「陛下,臣竊聞,李克用酒後失言確有冒犯,但朱全忠是夜興兵企圖剪滅國家功勛實乃大逆不道。臣愚見,朱全忠本黃巢故將,因數敗於王重榮無奈之下方才舉降,其不臣之心昭然,唯請陛下明察!」

李儇一時沒了主意,他轉向孔緯:「愛卿以為如何?」

「陛下,如今天下方息,應給百姓一個休養的契機,此時不宜用兵,還是讓晉汴和解為上。」

「朕意如此。」李儇已經害怕再有大的戰事,他只想早日平平安安地回到長安。他又對田令孜道,「賊寇已除,故都收復,你當早些籌措回京的事宜了。」

田令孜一想到要離開安逸的樂園,對成都很是依依不捨。但他也知道,皇帝是他最大的靠山,只有留住皇帝才會有他的富貴。眼下雖然黃巢被剿滅,可是觀天下但凡手中握有兵權的武夫都不聽朝廷號令,如果沒有一支精兵護駕,別說是今後重振國威,就連安全回到長安也勢必難如登天。於是便道:「陛下,楊監軍死後,忠武軍頭領鹿晏弘率兵劫掠州縣,擾民不止。不久前他進兵興元,逐山南西道節度使牛勖,自稱留後,長此以往,必為大患。臣請陛下,忠武軍中韓建等人均乃忠貞之士,若召為陛下所有,可充神策軍。」

「也好,這件事就交給你辦吧。」

且說,楊復光死後,忠武軍一連數日三軍縞素,慟哭不止。握有最大兵權的鹿晏弘便成為這支戰功卓著的軍隊的將領。鹿晏弘以護衛天子為名,從河中一路出發到了山南,途中剽掠金、商等州,所過之處燒殺盪盡,一方面大肆劫掠百姓,另一方面不斷地擴充軍隊,八千人很快發展到三萬餘眾。

山南西道的治所在興元,自打到了興元,王建一反常態變得少言寡語。每日三餐只是應付差事似的撥上兩口,半個月下來,臉上露出些許憔悴。夫人周氏看在眼裡急在心裡,她反覆詢問幾個義子,可是誰也猜不出王建的心事。自打嫁給王建,她的生活徹底改變了。從前總是擔心明天的吃食、擔心兄弟的安危、擔心兒子的前途,現在這一切都不用她操心。她開始跟著丈夫走南闖北打拚天下。她雖然沒有念過幾天書,但卻出奇的明理,每當丈夫出征歸來,她總能給予他一種家的溫馨,而這種溫馨對於常年征戰疆場的將士似乎總是一種奢侈。

這一天,弟弟周德權來探望她,她高興地親自下廚做了兩道可口的飯菜,要德權陪著丈夫好好地喝一通。兩盤熱騰騰的家常菜、燴好的面片端上了桌,她又將酒在盆里燙好,便微笑著退出門來,又雙手將半舊的木門帶上。

屋內只剩下王建和周德權兩個人。王建許久沒有和德權喝過酒,也就許久沒和親近的人吐露心思。販賣私鹽以前,他和德權便有很深的交情,這些年一同征戰再加上有了這層親事,周德權自然成為他最為信任的手足。這一天,王建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