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長安烽火 第二十二章

此時,中原前線的戰事已近膠著。

楊復光獨坐案前,沏上一壺濃茶,自斟自飲。桌上倒扣著一本《養生主》,書的一角微微捲起。倘為外人見到,定會驚嘆這位久經戰場的監軍大人於泰山壓頂尚能閑庭信步。殊不知,復光躊躇滿志,心中宏願正俟舒展。就在幾日前,經他幾番努力,再三策反,終於利用黃巢身邊寵臣嫉賢妒能,一舉勸降了大將朱溫。三軍統帥王鐸聞聽此訊,喜不自禁,當即墨赦除官,封朱溫同華節度使。隨後,李儇接到奏報,正式加封朱溫為金吾大將軍、河中行營招討副使,並賜名為朱全忠。

唐軍增一大將,黃巢損一臂膀,這一進一出,便讓戰局有了微妙的變化。復光掀了掀茶蓋,拂了拂茶葉梗,微微品著濃茶的清苦。要想徹底清除敵軍,畢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黃巢至今仍在長安屯軍二十餘萬,這對於京畿重鎮時刻是個威懾。一些曾經被鄭畋說服共討黃巢的將領,如今又陷入了兩難的局面,畢竟以他們微薄之力,實難與長安賊眾相抗衡。就在前一天,河中的王重榮還在給他訴苦,讓他速求天子集結大軍支援,說長安草賊甚重,枕戈待旦,大有一舉滅殺河中之勢。還說,臣賊負國,討賊不足,不知如何是好。復光心裡道,天子遠在成都,自保尚可,哪有餘力滅賊?鳳翔兵變後,鄭畋遠去西蜀,江淮高駢按兵不動,他忠武軍雖都是以一敵十的精銳,但也不過區區萬餘人。要想在這樣一個均衡的局面給黃巢的脊背再捅上一刀,或許只有讓沙陀精銳相助。

他在等,等待天子的赦詔,詔書一到,他便可以書信沙陀將領李友金,讓他喚其兄李國昌率軍南下一舉破敵。李國昌,曾經這是一個傳奇的名字。他麾下的沙陀部落本是西突厥的一部,一直以來忽歸順、忽作亂,在本朝甚是叛服無常。當年龐勛作亂時,沙陀族首朱耶赤心率部鎮壓立有大功,天子冊封振武節度使,又賜國姓,乃名李國昌。可後來,由於為漠北眾部落所迫,沙陀便屢次侵擾邊境,這讓兩代皇帝對其都不再有所好感。最近的一次,是在廣明年間,吐谷渾都督赫連鐸聯合其餘將領將沙陀擊潰,李國昌只好逃亡陰山南麓,依附韃靼一族。其實,現在正是沙陀危難之際,倘若天子能夠明大義赦免他們,想必此後他們必然會全力以保大唐。更何況,雁門數部,均乃蠻夷,獷悍暴橫,代北將帥難以服部,倘若交與李國昌,必然是化腐朽為神奇的一支軍隊。當然,楊復光也算到,李國昌已是暮年,要親率精銳南下,恐非易事。但沙陀代有人才出,李國昌的兒子李克用就是一員虎將。據說他生時就有一目失明,故號獨眼龍。此子少時驍勇善騎射,早年隨父鎮壓龐勛,年方十五,所向無敵。他在數年之前便已經聽說沙陀「飛虎子」之威名,而此人如今正值當年,漠北上下一呼百應,定然不亞其父。

楊復光又品了一口茶,心中稍微有些焦急:這些利害他能想到,別的有識之士也當能明曉。就算天子不精於政事,他身邊孔緯、張浚、韋昭度、杜讓能莫非就沒有一人上書皇帝,力保沙陀?唉!亂世不出賢臣,否則豈有此次黃巢之亂?

「大人,兵部來人!是從成都來的!」猛然間,一聲通報打斷了楊復光的思緒,他一著急,竟然鬆手,青瓷的蓋碗落到地上摔得粉碎,殘留的茶水濺起,點濕了他的朝服。「速請!」楊復光按捺不住心中的喜悅,如果沒有猜錯,皇帝必然已經赦免了李克用,如此,大唐有救了!他已然顧不上赫赫忠武監軍的架子,親自迎出了大門。不遠處,一個身材魁梧,臉色蠟紅的大漢正給他打拱作禮:「屬下張虔裕見過監軍大人!」

「免禮免禮,張大人此來所謂何事?」

「不敢,大人喚小的虔裕即可。小的奉鄭大人所差,負天子口諭、攜王元帥赦書,特來拜會大人。」

楊復光喜得把虔裕拉到近前,小聲問道:「可是赦免沙陀李國昌父子?」

「大人真是神機妙算!」

「哈哈哈……太好了,太好了!」楊復光興奮得額頭褶子擠成一團,「快快請進,裡邊說話。」

張虔裕遂與楊復光走入內堂,將皇上口諭背誦了一遍,將王鐸親筆赦書交與復光,又把鄭畋如何向天子舉薦虔裕傳令,以及他與忠武故將晉和的一段主僕之情一一講述。楊復光得知眼前之人竟然是故友晉和的家將,不由觸景生情,面帶愁雲。

張虔裕道:「鄭大人有心不再過問朝政,便力薦屬下前來忠武,明著是替天子傳詔,私下也是了屬下一個心愿。一直以來,屬下一直想遂老爺生前夙願,鏖戰疆場,終老忠武。」

「好!好啊!你與我忠武軍有這樣一段淵源,今後你便留在我身邊,我定然重用於你。」

「多謝監軍栽培!只是,屬下心裡挂念著少主人,想去晉將軍麾下任職。」

「哦——難為你有這片心。也好!只是……光遠如今駐紮南寨,一時半會兒也回不來。我看,不如你先到王光圖都下,光圖與光遠是生死之交、情同手足,你去那裡也必然有用武之地。」

「甚好!屬下認識王將軍,如此,煩勞監軍舉薦。去漠北傳令李國昌父子之事,也得勞煩監軍操心。」

「這你儘管放心,我這就命人快馬傳報李友金,讓他前往漠北赦免其兄!」

當長安城正在激戰之時,恰是漠北草原最茂盛的時候。充沛的雨水浸潤過後,那片油油的綠色一直鋪陳開去,連接著地平線以上的湛藍色的天空。肥肥的羊群在遠方一曲清流邊緩緩移動,韃靼人居住的帳篷散落在無邊的原野上……

「來,讓我們再次舉起手中的酒杯,歡迎遠道的客人們吧。」一個頭領模樣的人,一副髯須,高坐正中,高高地舉起手中的銀盞,微笑著向著李國昌。

「尊敬的顏巴特首領,感謝您對我們父子的收留,您的胸懷就像大海一樣寬廣!」李國昌顫動著微微發福的身軀站了起來。他老了,這位身經百戰、功過參半的沙陀族將領此時已是兩鬢斑白。他用手指在杯中蘸取了兩滴酒灑在空中,復一口飲下這甘甜可口、蜂蜜釀製的克兒西麻。

「我說……李國昌,你來我們塔塔爾部的時間也不短了,」一旁一個貴族模樣的胖子放下了手中的酒杯,並沒有飲用,乜斜著眼睛道,「你的余部呢?都像驚慌的小鳥一樣散去了嗎?哈哈哈……赫連鐸的一箭之仇你還想報嗎?是不是等著我們顏巴特首領的虎狼之師助你一臂之力呢?」

「吉達將軍,我已經派我的家將們去尋找我的余部了,只要聽到了我的召喚,他們就會像羊群一樣集聚在顏巴特首領的身邊。」李國昌恭恭敬敬地說。

「哈哈哈哈,說得比牧羊姑娘的歌聲還動人!」吉達狠狠地盯著李國昌,「要是你的余部都聚集在了你的身邊,恐怕就連美麗的貝加爾湖水也會被你的馬蹄所踐踏吧!」

李克用「呼」的一聲站起來:「吉達,你是在挑撥顏巴特首領和我們父子嗎?」他一目微閉著,另一隻眼睛卻死死地盯著吉達,「我們沙陀人從來都是講信義的!顏巴特首領收留了我們,這樣泉水一般的恩德,這樣皓月一般的胸懷,我們是不會忘懷的!」

「哼!」吉達憤憤地說道,「首領,赫連鐸的人早就說過,李國昌父子絕不是甘居人下之輩,他們的野心比狼還兇殘,美麗的塔塔爾的羊羔們怕是要遭殃了……」

李克用一把上前揪住吉達:「你說什麼呢?赫連鐸挑撥的話你也能相信?他巴不得他的吐谷渾部滅掉了沙陀,再滅掉塔塔爾呢!」

「好了!不要爭吵了!」顏巴特大聲喊道,見到李克用鬆開了吉達,說道,「今天我是款待我的客人們的,有些不愉快的事情不要拿到這裡來說!我已經叫人備下了可口的古拜底埃和伊特白里西,今天大家一定要吃個痛痛快快!」

草原的夜色是這般的寧靜,滿天的星光灑滿銀河,清晰的北斗低低地掛在地平線上方,無論時光消逝,它們都忠實地圍繞北極緩緩轉動。李國昌獨自坐在一個草坡上,手中攥動著剛拔起的尚夾雜著泥土清香的一簇嫩草。遠望星空,他對這片漠北肥沃的草原充滿了眷戀,他的一生南征北戰,但身為游牧民族的子孫,他本能地對這種遼闊的天地依戀。時光荏苒,他早已熟悉了北斗在不同時令所處的位置,但他的愛子李克用,恐怕依舊要在這個世界繼續摸爬滾打下去……遲早有一天,他會像草原的餓狼一樣老死他鄉,將身軀化作泥土來滋養這片綠,可是李克用卻要繼續一隻孤獨雄鷹的生涯。這隻雄鷹指引著前進的方向,它的一舉一動都關係著沙陀族的命運。可是,今天兒子的衝動卻讓他感到些許不放心。

身後的青草隱約傳來沙沙的響動,不用回頭,他便能夠感知到,是克用的腳步。

「父親,赫連鐸已經派人來挑撥了!他想借塔塔爾人的手滅掉咱們!」克用的語氣中夾雜著急促和慌張。「克用啊,來,坐下來。」李國昌似乎並不理會兒子的擔心,慢條斯理地說道,「咱們現在是寄人籬下!你白天的言行有可能會讓顏巴特感到不安全。他如果察覺到不安全,咱們也就安全不了。到時候真要動起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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