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長安烽火 第二十章

又下雨了,春雨貴如油。李傑靜靜地坐在窗前,望著遠處屋檐下一窩新生的雛燕在母燕的護佑下,也是靜靜等待雨停。不知怎的,他忽然想起自己的童年。他幾乎記不起媽媽的模樣,父皇雖然很少料理朝政,卻也很少和他說說話。他心中湧起一種酸楚和孤寂,他忽然很羨慕在母燕翅膀呵護下的那幾隻雛燕。屋檐處的雨水連成串,像一根根銀絲徐徐落地。房角偶有幾枝綻放的紅花,經受著春雨洗禮。形容此情此景,怕是沒有比杜甫《春夜喜雨》更貼切的詩句了。李傑第一次感到,讀一首詩,斷然離不開詩人當初寫詩的地境和意境,不然便少了三分真切和柔情。他忽然又想起了綿州那個莊園。只要一想到那裡,蓮澈的一顰一笑頓時浮現眼前。如果他生在平常人家,或許不用憂慮國是,可以隱居山野,閑散地度過一生。可他畢竟生於皇室,從出生那日,便註定這個國家經受的每一次變故和磨難,他都無法置身於外。

「王爺,您還在想何家的小姐么?」德順跟從他多年,他每一個細小的心思都瞞不過眼前這個和他年紀相仿的小太監。

見李傑不語,小太監又道:「王爺,您要真想見她,讓皇上傳旨,命何員外帶她來成都便是……」

「何員外有萬頃良田,我有什麼?岌岌乎如喪家之犬,惶惶然如漏網之魚……」

「王爺,您別太難過,黃賊不過是得逞一時,遲早咱們會收復長安,將他碎屍萬段!」

「但願……唉,在這裡日月蹉跎,心裡著急,卻使不上勁。」

「小的正要給王爺道喜呢,皇上已經讓您參議國是了。您飽讀詩書,得問朝政,定能大展宏圖!」

李傑的眼中忽然閃現出希望的火花,但隨即,目光中的鮮活轉瞬即逝,又重新充盈了憂愁:「別打趣了,王公貴戚不得參政——這是祖訓。」

見李傑不信,德順急得賭咒發誓:「小的半句謊言,天打五雷轟!皇上說讓兵部郎中張大人先帶著您熟悉朝政。張大人現在就在客廳候著您呢。」

李傑聞言,喜不自禁。先前給漢陰縣縣令支招讓他獻食的那個張浚張禹川已經被皇兄拜為兵部郎中,如果他能帶著自己早日熟悉朝政,那真是再好不過。能為這個即將傾倒的朝廷貢獻他的一絲氣力,這是他多年的夢想。只可惜,身為皇弟,他不能干預朝政。但或許正是流亡成都的新朝廷缺少人手,皇兄破例讓他參政。好在這一次,那個該死的閹人田令孜沒有阻攔。

自打天子幸駕之後,不少朝臣歷經艱辛趕到成都。李儇的懦弱和田令孜的跋扈逐漸讓這個宦官真正掌握了西蜀的軍政大權。李傑在張浚的幫助下,每日能得知前線最新的戰報,他也時常從這個年輕的兵部郎中話語中聽出對田令孜的不滿。然而,李傑雖然對田令孜恨之入骨,卻始終無法想像一個閹人真能夠把持一個國家的命運,直到有一天,當他親眼目睹了一場慘劇——

這一日,田令孜宴請眾將臣,張浚引著年幼的李傑坐在群臣當中。田令孜容光煥發地高坐當中,看看兵部的臣工、西川各都校牙將以及自己貼心的左右禁軍將領都到了,便起身道:「列位,天子幸蜀,沿途艱辛;經月來,爾等一路護駕,功勛卓著,實乃我大唐功臣!眼下朝廷設在成都府,天下歸心。今後,天子免不了還得重用列位,令孜不才,先代天子敬酒一杯!」說罷,高舉酒盞。左右將士紛紛站立,舉杯稱賀:「願為軍容效勞!」說罷,眾人把酒一飲而盡。

田令孜很是陶醉於將士們的表態,也舉起酒杯,準備回飲。就在杯緣貼在嘴唇的一刻,他的餘光掃見一個令他難堪的身影——位居劍南西川軍黃頭部的都頭郭琪,正手持金杯,立而不飲。田令孜放下酒盞,冷笑道:「郭都頭,可是嫌手中金杯不夠貴重?」

郭琪一臉素色,立言道:「非也!」

田令孜又賠笑:「哦,郭都頭久居酒鄉劍南,定是嫌此佳釀不夠醇香啰?」

郭琪放下酒杯,道:「亦非也!軍容剛才說,在座將士皆是忠臣,那為何賞罰不明?」

田令孜鎖眉切齒,問道:「我何以賞罰不明?」

郭琪冷笑一聲:「軍容何必明知故問?我等自劍南一路護駕,然軍容反不許我等見駕,至今天子只知那隨行五百軍士,卻不知我數萬蜀將的辛苦!不僅如此,自打神策軍重組,居將為士者,三日一宴五日一犒,出則賞金入則賜銀;而我蜀軍將士日夜宿衛,僅是當初賞賜有三千文,而今賞罰殊異。同為天子賣命,功臣反受欺耶?」

田令孜憤憤將手中的酒盞重重地擲在地上:「區區下將,安敢言論賞罰?你有何功,敢在此耀武揚威?」郭琪絲毫不畏懼,對答道:「琪生山東,征戍邊鄙,百死一生!」說罷撕開外袍,露出胸口,指著左胸的創傷道,「党項十七戰,契丹十三戰,琪中箭傷無數,簇頭稱之若斤!」又指著肩膀上道:「腹背刀創至今猶在!」接著,撕開內袍:「征討吐谷渾,裂脅腸流,縫治復戰……」在座將士無不欽佩,卻又不敢言語。田令孜見不能降伏這位戰功赫赫的猛將,便拍手叫人換酒,親自為郭琪敬上,冷冷一笑:「將軍息怒。若田某真有賞罰不明,待飲罷此酒再議。」杯中酒在郭琪眼前晃蕩。或許,他心中瞭然田令孜必會在酒中下毒,但自方才立而不飲時,便早把生死置之度外。於是,他一揚頭,將杯中酒一飲而盡……

眼前的一切使李傑震驚。更讓他驚駭的是,從張浚口中,他得知郭琪所言句句屬實,而他和皇兄李儇卻真的不知道蜀軍將士護駕一事。

酒席散了,李傑抑鬱地獨自快步走了出來。張浚緊跟在李傑身後,討好地問道:「小王爺匆匆忙忙這是去哪裡?」

「我去行宮見皇兄,我要他知道那太監已經囂張到怎樣的地步了!」

「使不得,」張浚勸道,「實不相瞞,下臣對田令孜恨之入骨。但,但眼下他大權獨攬,皇上連進出行宮都需他批示,您告訴皇上,又有何用?」李傑緊咬牙關,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王爺不必著急……」

「我能不著急么?國破家亡、京城失守,而李唐王室即被田氏所篡!」

張浚急令李傑小聲些,他四下看看,壓低嗓音說道:「王爺所言差矣。那田令孜雖然大權獨攬、飛揚跋扈,但他絕不會篡奪我大唐江山。」

「此話怎講?」

「您想想,縱觀古今,宦官專權雖然屢見不鮮,但畢竟不會取而代之。他們本是六根不全之人,所要無非權勢。何況,長安淪陷,我觀那田氏雖然權傾一時,但他也時刻不忘興復長安。要知道,大唐江山不在,他的權貴亦不存。王爺,眼下重中之重,乃是先收國都,下一步才是為國家長遠計……」

李傑很欣賞張浚的這一番分析,不住地點頭。

張浚又道:「王爺,恕下臣斗膽,您若為天子,則唐室可興!」

「住口!」李傑斷然道。他從來沒有過這種念頭,他卑賤的出身讓他從來不敢奢求自己位及九五之尊。何況,他與皇兄李儇情深意厚,他心中期盼的,僅僅是一個安寧祥和的盛世——但在晚唐,這是一種怎樣的奢望。「我想見皇兄。」他自言自語喃喃道。

張浚見說錯了話,語氣變得小心翼翼起來,但同時,他內心深處更加堅定了他的判斷,眼前這個年紀輕輕的少年王爺已經具備了做一名明君的才華和氣魄。「王爺,皇上今天不在行宮,潘尊師陪皇上去了城西青羊肆了。」

「潘尊師?」李傑對這個名字陌生之極。

「王爺沒聽過此人?」張浚很意外,「他乃是得道的高人,道教的尊長。下臣在長安任職時,便久聞尊師大名卻無緣相見呢!」

「哦,原來是道教仙長……」作為李氏子孫,李傑歷來對道教有著特殊的感情。高祖李淵曾自號為道教始祖李耳後裔,也將道教定為國教。後來,武后稱帝,始推佛教,到了他父親懿宗一朝,崇佛之風已達頂峰。但李傑自幼仰慕高祖、太宗時的清平盛世,自然也對道教有著深切的情感。聽張浚這麼一說,便執意要前往青羊肆拜會高人。

青羊肆本是羅城外一條小街,一度聞名西川的玄中觀便坐落在此。關於青羊肆,在西川廣為流傳著一段神奇的傳說:相傳西周末年,時任藏室史的老聃見王室衰敗,便獨乘青牛,西出函谷。關令尹喜得聞其大名,強邀老子留在關中,著《道德經》上下五千言。然而真經言簡義奧,玄妙之極,老子料定尹喜難解其意,便告之:千日以後往蜀地青羊肆尋我。說罷,聳身入雲,升空而去,天際華光閃耀,經久不息。尹喜見此又驚又喜,從此摒絕人事,潛心修鍊。三年後,尹喜為官期滿,如約來到成都,尋到老君,繼續修學。後來,尹喜得道,被老君授予文始先生,位登無上真人。這個傳奇的故事在蜀中自古有之,但青羊肆何時修建道觀卻不得而知。由於傳說中這裡是老子再次降生之處,故而歷代香火延綿不絕。玄中觀也被西川人親切地稱之為青羊觀。

張浚引著李傑自小西門出城,不多時便來到青羊肆的玄中觀。進得觀門來,並未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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