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長安烽火 第二章

晉和一直走在前面,但似乎感受到了兒子心中所想。他帶住馬韁,緩步而行,一直等到晉暉那匹胭脂鬃馬和自己的馬齊頭並進。「暉,你在怨恨爹么?」晉和沉吟半晌,終於開口。

晉暉一時不知所措:「不……孩兒不敢……」

「剛才我對鄭大人言辭不恭,但見你懂得尊師重道,我心甚慰。看來你這些年沒有白學。」晉暉聞言,反而自覺有些慚愧,方才對父親疏遠之感也去了大半。晉和話鋒一轉,又道:「但鄭大人精於世故,浸染朝廷阿諛奉承之氣,這些恰是我不願意你學的。有鄭大人舉薦,你本可官居長安,但朝局混亂,身不由己,我擔心長此以往,你七年所學將付之東流。」

「爹,您的苦心孩兒明白了。」

「剛才我想了一路,你跟著我回老宅歸隱務農,確實有些委屈。我是該告老還鄉了,而你正值盛年,當干一番事業。我尋思到許州後,把你薦到忠武軍。你所學的武藝,行伍裡面能派上用場,將來想要領兵打仗,也少不得這些歷練。好在忠武軍中故人不少,將你託付他們,我也放心。」

「爹,孩兒不願如此。當年您憑藉數場惡戰、逐級軍功才有了後來的功名,孩兒想同您一樣,投身行伍,從頭開始。」

「好!」晉和面露讚許之色,「這才像我兒子說出的話!忠武節度使杜公為人疑心甚重,不好相處,倘若真將你託付故人,恐他會從中刁難。不如我給楊監軍寫一封親筆書信,你帶在身上,若有情急之時,便去找他。楊監軍愛惜人才,為人寬厚,與我交情不淺,關鍵時刻有他相助,我也放心。」晉和望著遠處荒涼貧瘠的山坡,長嘆道:「唉!其實,我早有告老回鄉的念想了。估計過不了多少時日,中原又會有一場惡戰。身為大唐將領,理應護國平叛。但那些謀逆的可都是窮苦的百姓!官逼民反,民不得不反!」

「是啊,這些年孩兒也有所耳聞,地方官吏欺榨百姓,中原民不聊生,重重賦稅把庄稼人壓得喘不過氣來。遇到好的年景,也僅能勉強糊口。可這幾年天災不斷,百姓大多都吃不上飯。有些手藝的,多跑到江南一帶謀生;沒有家小的,便佔山做了賊人;膽子大些的,都拉幫結夥倒賣私鹽。聽說,那個叫王仙芝的賊頭頭,就是如此。」

「不錯,倒賣私鹽還不是因為被黑心的官吏壓榨得走投無路,我倒是很欣賞那些敢走這條路的後生。他們大多膽子大,甚至不乏身懷絕技、智謀兼備之人。這年月,不殺人放火,不奸淫擄掠,能給自己謀一碗吃食,那倒還算讓人敬重哩!我記得,你以前有個家在舞陽的朋友,這兩年也是私下裡倒鹽為生。那後生我從前見過,是條漢子。」

「哦……爹說的可是王光圖?您提起他來,我倒有個打算,七年不見了,很是惦念,我想送您老回老宅,順道去舞陽會會光圖。」

晉和不語,算是默許。

一行人一路且走且停,過了四日,便到了許州。一想到今後會在此投軍為伍,晉暉索性便將妻兒安頓在一家客棧,又將父親送回鄉村故里,這才隻身一人南下前往舞陽,去尋兒時的摯友。

離開故土七年了,這裡的一切變化讓他感到驚愕,卻又心生悲涼。從前,從許州南下舞陽,行不遠十幾里路便有許多村落集鎮。由於當地匠人在這一帶遠近聞名,往往到了大的集日,許州、長葛乃至洛陽的商人也會慕名而來。在晉暉記憶里,這條繁華之路從來都是讓人眼花繚亂的,兒時爹爹遠征他鄉,每到農閑總會軟磨硬泡心軟的娘親許他來此湊一通熱鬧。口袋裡面如果富餘幾個銅錢,還有各種當地的吃食可以解饞。運氣好,能尋個地勢好的土坡頭,看打把勢的將幾根少林棍舞得出神入化。晉暉從小骨子裡頗有些殺富濟貧的豪氣。由於出身武將家庭,一般的孩子不是他的對手,時間一長,這些人提起許州晉暉的名字便都產生了幾分畏懼。然而,晉暉也非「常勝將軍」,曾經與幾個同鄉人去集市尋事便逢了敵手。吃了一頓拳腳後,晉暉非但沒有懊惱,反而對勝他那個個子不高但相貌堂堂的年輕人欽佩有加。兩人攜手喝了一通酒,時間一長,更是親密無間,從此兩人有了過命的交情。回想起來,這些都是十五六年前的事情了。自打兩人在許州城外酒醉一別,數載光陰已然逝去。

可如今,一路行來,非但尋不見往昔的集市,而且好幾個鎮子竟然是破敗不堪、十室九空。晉暉不由得想起在長安聞聽的河南百姓凄慘的年景,真正到了眼前,他才明晰那些傳言竟然真實得這般可怕!兒時最美好的記憶被無情地撕碎拋棄,尋不著一點兒痕迹了……

寒露十月已秋深,放眼望去,卻連一絲一毫農田也尋不見。田埂兩側,往往叢生雜草,遠處乾涸的魚塘不時傳來陣陣惡臭,一片凄涼。胭脂鬃馬載著新主人一路取道郾城,這才多少尋見些熱鬧的蹤跡。

已經過了晌午,晉暉見前面有一家小店,遂將馬拴好,徑自步入店門。小店不大,收拾得還算乾淨。大概這裡確實蕭條,店堂裡面只散散地坐了兩桌客人。

一個跑堂的夥計湊過來:「客爺,來點兒什麼?小店特色的烤雞,十里八村遠近聞名。」

「既然這樣,上一隻!」

「小店還有自釀的燒酒,客爺嘗嘗?」

「酒不必了,切一斤餅。」

「好嘞。」小二沖屋內嚷道,「一隻烤雞一斤餅——」

不大工夫,熱騰騰的烤雞帶著香味端上桌來。晉暉趕了大半天路程確是餓了,便埋頭大快朵頤起來。

吃了約莫半飽,晉暉只覺得身旁有一人一直在朝這邊打望。他不動聲色餘光看去,見是隔壁一桌的一個客人,也是單身一人。那人似乎沒有察覺晉暉也在注意他,反而大大方方站起身來走到近前。晉暉手中的筷子懸在空中,抬起頭來仔細打量來人:見此人年歲在四十左右,四方大臉,額頭飽滿,眼角間泛著精明;身上是一件灰布大褂,衣袖處有幾塊泥濘和油漬,顯然沒有洗過,腳下那雙馬靴上沾滿了塵土,一眼便知此人是長途跋涉來到此地。晉暉眼神一動,從領角辨出這人內著一件深藍色錦緞子夾襖。即使在富庶的長安,在普通人家這也是奢侈。晉暉心裡捉摸,這人若非世襲的官宦,便是腰纏萬貫的富商。

說來也怪,這人被晉暉如此這般上下打量,卻絲毫沒有在意。他的目光從頭到尾沒有和晉暉的目光打過交道,而是一刻不停地注視著身旁長凳上那柄寶劍。

「這位壯士,能否借您寶劍一觀?」那人終於開口。見晉暉點頭默許,那人便小心翼翼捧起寶劍。他不像一般的練家子先拔劍出鞘以細觀寶劍鋒利,而是用手來回摸索著劍鞘上雕飾的花紋,又將整柄劍翻來覆去看了足足半炷香的工夫,真是愛不釋手。許久之後,這人才將寶劍捧放在桌上,像酒鬼過足了酒癮一樣咂咂嘴,長長出了一口氣,抬起雙眼敬重地問道:「敢問壯士這是從哪裡來啊?」

「從長安來。」

「聽口音,壯士說的不是官話,在長安做的什麼營生?」

「我是本地人,這些年在長安求學。」

「哦……」那人眼珠一轉,又道,「恕在下冒昧問一句,這柄先帝懿宗所藏寶劍怎會在壯士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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