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空枝

「那時我們一起在黃長榮手下的有二十多個小姐。」

蘇琴靠在袁野的懷裡,慢慢的說著過去的事。黑暗的回憶像潮水,幽暗暗濕漉漉的湧上心頭,又像撕破那從來未曾痊癒的傷口,這麼多年過去,表面的皮結了痂,底下卻一直在痯膿,在腐爛,一觸動就會劇痛。

「黃長榮從來不會讓我們幾個人同住一間房,怕我們互相聯絡有了感情拉幫結派,難控制。於是就把一個大房間隔得像監獄似的獨立格子,裡面只放得下一張床,一個小小的活動式衣櫃,我們像狗一樣被關在裡面,除了上工接客的時候才被放出來。所謂放出來,其實也就是到樓下夜總會的包房。沒多久,龍頭又來了幾個年輕小姐,其中有一個被安排到我隔壁的房間。她叫小蕙,很年輕,高中才剛畢業,完全是被人販子騙了。本來她以為是到深圳的廣告公司上班,想不到自己居然是被賣了!才來的第一晚上,她一直在哭。她很單純,和我見過的那些貪慕虛榮的女孩子都不一樣,而且最重要的,她讓我想起我自己。她也是從鄉下考出來的,很不容易,原本活著就是為了過得更好,想不到現在卻淪落到生不如死。一開始她的性子很烈,黃長榮他們往死里打她,但是她死也不幹。有一天晚上,黃長榮他們把小蕙綁在床上,幾個男人輪著姦汙了她。在那以後她大病了一場。她病的時候我會去她的那間格子,幫她洗洗傷口,偷偷拿點吃的喝的給她,其實我做這些,黃長榮也是知道的,他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他唱紅臉,便由得我做白臉,希望哄得她回心轉意。」

但是病好以後,小蕙的神經變得不太正常了。有時胡塗有時清醒,胡塗起來,每見到一個客人,她都會哭著求人救她走。客人向黃長榮投訴,結果當然又是毒打。清醒的時候她就會勸蘇琴,找機會跟她一起逃出去,去報警,這樣這裡的姐妹才有一條活路。她總是說,她們就好比一條甘蔗,黃長榮不把她們榨乾榨成殘渣,是不會罷休的。蘇琴既不反駁她,也不勸她,她認為總有一天小蕙會像她一樣,完全的接受身在地獄的現實。

那是一個月圓的晚上,小蕙好像完全清醒了。她自己起來梳了頭洗了臉,還自己吃了些東西。她說她要下去上班,黃長榮叫人暗暗的盯著她,結果她一下了樓就往的士站跑。所有的打手都去攔她,她不知怎麼的像瘋了一樣,又撕又咬的掙脫了,一轉眼,她攀著水管,開始往屋頂上爬。

「那是我第一次看見,一個人在絕望的時候竟然有這麼大的力氣。」媚媚說起當時的情景,仍然心有餘悸:「她完全不要命了,拚命的一個勁的往上爬啊爬。她的衣服被扯破了,她的手和腳被鐵架被石頭磨得鮮血淋淋,但是她像是已經完全沒有了痛覺……」

「打手們試著往上爬了爬,結果一個個都摔了下來,他們在底下叫罵著,揮舞著棍子,還有人向她扔著石頭。」

「當時我們全部的小姐都跑出來了,在下面眼睜睜的看著,嚇得呆住了。紅姐拚命的叫小蕙的名字。但那女孩子已經瘋了。她順著屋檐一直爬啊爬,看起來搖搖晃晃,我們全都屏住呼吸,下意識里,彷彿透一口大氣都會把她吹下來。」

那一天的夜空特別幽藍,屋檐和天空之間的女孩虛幻得像個白色的紙人影,但她在緩慢的,執著的,向著前方移動,就好像前面有什麼吸引她的東西。世界那麼大卻又這麼小,天地間只有她孤獨一人。

前面已經沒有路了。

蘇琴叫得聲嘶力竭,淚流滿面。

有客人掏出手機報了警,有人在大叫:「要摔啦,要摔啦!」

蘇琴用手掩住嘴,透不過氣。

四周的人群突然爆出了一片驚呼,蘇琴猛地閉上眼,只不過一眨眼的瞬間,屋脊上已經空了,只剩下一片空蕩蕩的藍黑天幕。

蘇琴雙膝一軟,跪了下去,在那一刻沒有淚,干啞的喉嚨里只有鬼一樣的哀咽。

小蕙終於逃出去了。以這樣慘烈的方式。

她的父母來認領她的屍體,都是純樸的鄉下人,滿臉都是皺紋,爸爸用手掌抹著眼淚,媽媽哭得呼天搶地。很多人都看到,小蕙是自己爬上水管,自己跌下來的,黃長榮花錢打點關係,最後以精神錯亂自殺處理,只是事出在自己員工身上,作為資方賠了兩千塊給家屬了事。龍頭上上下下都被下了禁令,小蕙的事絕對不能再提。

人都是很健忘的,時間久一點,小蕙的事好像就真的過去了。

只有蘇琴忘不掉,忘不掉小蕙那雙上過鈾一般清亮的黑眼睛:「琴姐,我一定要逃走。你要救我,你要幫我。」

她好後悔,要是她把小蕙看緊一點,也許她就不會死;但不死,又能做什麼呢,還不是和自己一樣,身陷無間地獄,不知何時超生。

她在迅速的衰弱。吃飯吃不下去,常常覺得反胃想吐。她覺得自己不幹凈,睡的床不幹凈,吃的東西也不幹凈,她周圍的環境,呼吸的每一口空氣都不幹凈。酒倒是喝得很兇,大杯大杯的喝酒,嘔吐,漸漸的沒有客人願意指名叫她,龍頭所有的服務生都討厭她,因為常要清理她嘔吐一身一地的穢物。

黃長榮也開始有點害怕了,覺得她精神可能有點問題,就叫了一個手下送她去醫院檢查。那個人據說是他的軍師,是個大學畢業生,叫白石。

白石看起來和其他的古惑仔不一樣。

他穿著藍色方格襯衣,戴著金絲眼鏡,說話總是陰聲細氣。從前蘇琴很怕他,一見他就低頭躲開。

坐在醫院的長廊里,眼看著四下無人,他突然輕聲說:「你……想要逃走吧?」

她嚇壞了,左右看:「不,不,我沒想過。」

他拉起蘇琴的衣袖,看了看她手臂上的傷痕:「唉,榮哥下手太狠了。」他的口氣中,有一種說不出的憐惜。她第一次正眼看這個男人。他看她的眼光不是色迷迷的,而是帶著溫柔。

醫生並沒有檢查出什麼問題,但是他還是堅持讓醫生開了點鎮靜的葯,回去跟黃長榮說,蘇琴病得不輕,要定時複診。有時他們假裝去醫院,他會開車戴蘇琴到深圳河邊,坐坐,走走,望著河水吹吹風。這已經是蘇琴生命中難得的平靜時光。

有一次他帶蘇琴去了世界之窗,蘇琴好久沒有笑過了,在堆滿仿製贗品世界著名景點的公園裡,她難得的笑了,她想不到自己還會開心的笑,在她意識到的時候,眼淚就滴了下來。

她緊緊抓住白石的衣袖:「求求你,我想回家。」

白石看了她一會兒,上前摟著她的肩:「我有一個和你差不多大的妹妹。眼睛和你很像。五年前車禍死了。」

他說的是真的,是假的,她全不知道。只知道他對她絕不像是對妹妹的那種好。她也不知道自己是哪點吸引了他,讓他色膽包天。也許只不過因為,她是他成天見的女人的中,最像良家婦女的一個。

不管怎麼說,他答應帶自己走。二十二歲的蘇琴再一次把希望和信任全心全意的投向另一個男人。但她等來的,是一根手指。

白石的手指。指尖上有顆痣。

她在瞬間的痴呆後,突然像瘋了一樣撲向黃長榮:「你殺了他!你殺了他!」

「臭八婆!喂不熟的母狗!今天不打斷你的腿,絕不了你逃走的心!」黃長榮將她綁起來,當著所有小姐的面用木棒狠狠的打,她昏了過去。

她被單獨關在最頂層的小閣樓里,昏暗不知天日,不知黃長榮打算怎麼對付自己。

丁易來看過她,帶著一種含著恨意的快感告訴她,白石根本沒有死。他們在外面偷情的事被黃長榮知道了,把他叫來,只打了幾下,那個沒用的男人已經什麼都說出來了,為了平息黃長榮的怒火,他自己斬斷了手指,這一招很高明,不過黃長榮還是趕他去當掃地的龜公了。

在那一刻,蘇琴真是萬念俱灰。她好恨她自己,為什麼又那麼天真,又輕信了男人,原來誰都是貪圖她的身體,全部都是在騙她!騙她!騙她!在那一刻她好希望白石是死了,是為她死了,這樣她會永遠紀念他,哀悼他,甚至會為了他去殉情!可他出賣了她,那麼輕易的背叛了他的誓言,出賣了他們的感情。她甚至不確定,如果真的讓她見到白石,她會不會親手殺了他。

又過了幾天,蘇琴記得很清楚,那是一個深夜,黃長榮來到閣樓,只有他一個人,他喝過點酒,想起了蘇琴,決定調教她來取樂一下。當時小姐們基本都在陪客,打手們也多數都在下面夜總會,只留下一個看屋子的在三樓籠子。但蘇琴使出非人的力氣拚死掙扎。臉,手和脖子都被抓傷的黃長榮惱羞成怒,緊緊的卡住她的脖子,蘇琴當時手腳都麻痹了,舌頭都伸了出來,就在頭腦漸漸空白的時候,卡住她的手突然軟了,她被重重的拋在地上,過了好一會兒,她才喘息著從地板上掙紮起身,眼前的一幕讓她呆住了。白石和黃長榮正扭在一起,白石被黃長榮用膝頭頂在身下,黃長榮正揮拳狠揍那張已經鮮血淋淋的臉。白石的手無力的推著黃長榮,其中的一隻手裹著紗布,已經滲出血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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