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綠葉

一挨枕頭,袁野筋疲力了的身體立時沉入熟睡。

蘇琴抱著膝頭,坐在床邊俯視著他。如果不是他偶爾的做噩夢般的呻吟和抽搐,有時候她幾乎要以為他已經昏迷了。這一夜,他到底上哪兒去了?還有多長的時間,他能陪在自己身邊?在那之後,自己應該怎麼辦……蘇琴苦惱的將頭埋進膝頭裡。一種欲哭無淚的悲涼,瀰漫全身。

上班時間快到了,蘇琴放心不下袁野一個人在家,打了一個電話到醫院,請了一天的事假。下午的時候她出門去買了點東西,回來的時候,袁野已經起來了。蘇琴看到他的時候,他還穿著睡衣睡褲,只披了一件薄毛衣,靠在客廳的玻璃窗前,對著陽台外面發獃。

「你怎麼穿這麼一點就站在這裡?」蘇琴放下手裡的東西:「你的燒退了嗎?你不要命了?!」

從落地玻璃望出去,整個城市灰僕僕的,一群灰黑色的鴿子掠過。

袁野站在那裡,彷彿聽不到蘇琴的話一樣。

「你幹嘛?又鬧情緒了?」蘇琴試著來拉他,但袁野往旁邊讓了一讓,手肘猛地一抽。蘇琴愣了。

「袁野,怎麼了?」

袁野緩緩的把目光往到蘇琴臉上,蘇琴突然意識到,這是袁野回家以後第一次正眼看她。他直直的看著她,彷彿要把她這個人一直看穿,蘇琴心膽俱寒的與那目光對視,但那目光終究軟化下來,一絲痛苦的神色泛起。袁野轉開眼去。

「我……還能夠活多久呢?」袁野總算開口了,低啞的痛苦的聲音:「我不知道,在我剩下的這些日子裡,我應該怎樣來面對你。」

「你,你說什麼?」

「你究竟是個怎樣的女人呢?」

「袁野,你又在胡思亂想什麼?」

蘇琴上前一步,想試著撫摸袁野的肩頭,就在此時袁野抬起眼來,一瞬不瞬的看著她:「你以前,真的在深圳做妓女?」

蘇琴耳邊就像轟地炸過一個雷,全身都硬了,心臟在那時都停跳了一拍。

這句話來得太突然,情急之中她竟然沒想到否認,整個人像完全傻了一樣和袁野獃獃的對視著。看著她瞬間慘白的臉龐,袁野已經得到了她的回答。

是真的,那一切果然是真的。

在這一瞬間被深深打擊的人不止是蘇琴。袁野後退了一步,靠在玻璃上,只覺得全身好像被抽走了力氣。

「你真的為了那個流氓氣死了你爸,拋棄了你的丈夫?」

蘇琴全身一震,眼底就湧上一層水色。她咬緊下唇,咬得下唇發白。

袁野說:「你為什麼不說話?」

兩人在薄暮的光線中互相對視著,第一次都覺得對方的臉看起來如此陌生。

過了一會兒,蘇琴說:「你……見過他了?他還跟你說了什麼?」

袁野反問:「還有什麼?」

蘇琴忽然覺得一陣微暈,她扶著沙發慢慢的坐下,發了一會兒呆,眼淚終於下來了,她開始深深的抽泣。她的哭聲讓袁野驀地心軟了。無論他有多麼傷心失望,在這一刻,他的心裡說不出的難受。

「這就是他勒索你的理由?」他再次艱難的開口。

蘇琴只是哭,也不說,也不說不是。

「為什麼你不報警?」

蘇琴拚命搖頭:「不能報警。」

也對。這樣一來,她從前的事不是就會公開了嗎。換了別的女人,大概也只好死忍。

「那……你和你們醫院院長的傳聞也是真的?」

蘇琴擦了一把淚,突然把心一橫,咬牙說:「對,是真的。我找不到合適的工作,聽說我爸從前的老部下在二附當院長,就去求他,和他發生關係,他這才安排我進醫院。反正男人嘛,想要的無非就是這個。」

「那你為什麼要和我在一起?」袁野緩緩的說:「我也是利用起來很方便的傻男人,對吧?」

蘇琴閉上眼睛。她也在問自己這個問題。認識袁野後,每天下班為他做飯,洗衣服,量血壓等等事情,她的生命變得一個很單純的目的,就是為了盡量延續這個男人的生命。她感覺得到袁野的依戀,她知道他愛她,他有多麼熾熱的渴望生命,就有多麼熾熱的愛她。絕望的他讓她覺得可憐,而那渴切的愛,讓她找到自己的生存意義。她對將來沒有天長地久的打算,她只知道,如果袁野還在一天,她就要陪他到底。到了後來,她說不清到底是袁野需要她,或是她更需要袁野。

「沒錯。」蘇琴說:「丁易把我掏空了,我把原來住的房子也退了,沒地方住。結果就遇上了你。暫時有個住的地方也好。」

「你胡說!」

「不然你說是為什麼?」蘇琴倔強的說:「反正我就是出來賣的,萬一你一犯傻,還把這房子留給我呢,我還賺了。我一開始也跟你說過,我不是你想像中的好女人,對不對?」

袁野痛苦的說:「你胡說。」

「我說的,就是你心裡想的。」蘇琴擦了眼淚,站了起來:「在你心裡,我就是這麼自輕自賤的女人。既然現在你知道了,我看我也沒辦法再在這兒住下去了。我這就走,你也不用躲到外面去整天整夜的不回家……」

蘇琴的話像一根一根刺,扎進袁野心窩裡最深最柔軟的地方。袁野把手按在胸口,那個地方傳來陣陣的刺痛。他痛恨自己會變得這麼軟弱,不知道是因為疾病,還是因為愛情。

蘇琴變了臉色:「袁野,你的胸痛又發作了?」

袁野大口大口的喘息著,冷汗滲了一額。他耳邊傳來什麼東西啪地摔倒在地的聲音,過了好一會兒他才知道是自己倒在地上,但他的意識已經漸漸模糊。

丁易這個混蛋!為什麼,為什麼沒有早一點殺掉他?!

蘇琴弓著腰坐在急救室的門外,哭得通紅的一張臉,雙手無意識的反覆抓緊自己的頭髮,眼淚水還在不停的順著臉頰往下滴。她哭了又哭,很多很多細小的回憶全部湧上心頭,回想著自己的這一生吃過的苦,想到父親最後那張悲哀的臉,想到在深圳那不堪回首的日子,想到正在搶救中的袁野,這一切都是因為丁易。她確定自己從來沒有這樣恨過一個人,恨得這樣的咬牙切齒,恨他還活在這個世界上,也恨這個有他的世界。

他踐踏她,掠奪她,傷害她,還不夠,所有她珍惜的,他統統都要破壞,所有她擁有的,他統統都要打碎。

一個聲音在反反覆復對自己說,殺了他!殺了他!殺了他!

殺意就像兇器,早已在潛意識裡被反覆磨擦的鋒利無比。直到此時終於變得巨大清晰,完全佔據了她的全部思維。對她為所欲為的男人,並不止是猙獰,而是她這一生之中所有的挫敗,不公,不幸的命運,張牙舞爪,窮凶極惡。如果她不將它擊倒,她就會被它吞噬。她不再奢望能從它爪牙下逃生,至少,她要與它同歸於盡,一起去死。

蘇琴已經橫下一條心,神經質的咬著指甲,尋思著要怎樣將丁易殺死。如果此時有人看到她的樣子,一定會被她眼中那瘋人般絕望兇狠的亮光嚇壞。用刀。對,用刀捅死他!刺進他一身的臭肉,刺穿他一肚子的壞水,讓他流血,讓他痛!水果刀不行,太小了,菜刀呢,也不行,太大,太重。她需要的是又薄又輕,又鋒利無比的東西……

「這種刀是德國出的,質量非常好,絕對不會生鏽……」超市的服務小姐在說些什麼,蘇琴心不在焉。她低頭認真打量自己手裡的刀,雪亮的刀身,三角形的刀尖,大小,重量都正好。蘇琴嘴角扯動了一下,彷彿笑了。這麼些年東躲西藏,生受折磨,事情總算要到頭了,從那以後,自己就解脫了。真痛快。終於下定了決心,好像放下了一個大包袱,她一路上就帶著這奇特的暢快笑意往回走,連腳步都輕快起來。

但是一來到醫院,見到雙眼緊閉,氧氣面罩下的袁野,這種暢快的心情立刻變為無法形容的絞痛,痛得她眼淚直往外涌。如果說她有什麼捨不得,這就是她唯一捨不得的了。雖然明知若不是袁野的絕症,他們也不會相識,這根本就是一場註定沒有結果的戀愛,可她是真的喜歡他。本來以為,至少可以一直瞞他到底,誰想到就是這剩下幾十天的幸福時間,丁易也不給她。

她想起袁野最後看她的眼光,那麼痛苦,懷疑的目光:「你為什麼要和我在一起?」

蘇琴哭了,心裡的委屈,這麼多年來一點一點的積成了鉛塊,怎樣的悔恨和眼淚都無法沖涮。既然她都要死了,為什麼不一吐為快?儘管她無法為自己辯白,但至少希望能有個人聽聽她內心的聲音。這一份懺悔,她從來沒有跟任何人說過的,她想要說給他聽。

她告訴自己,現在說出來,不是要他同情或體諒,只是想讓他知道,她也愛他。還有,她為什麼愛他。

可是,這是一個很長的故事,從哪裡講起比較好呢?是那個天真無知向慕虛榮的少女,還是那個泥足深陷在沼澤中掙扎的時期?

夜還很長,她決定從頭說起。

蘇琴的父親,蘇哲年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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