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綻裂

警方大規模的反毒行動展開,立即引起傳媒廣泛關注。報紙甚至猜測,這次警方嚴查毒品案,是不是新一輪打黑行動的前哨戰。這立刻成了一時的熱門話題。

陳子魚那段時間天天加班,忙得腳後跟打後腦勺,這天又和緝毒隊的同事們開了工作彙報會議。

會議結束的時候,已經接近凌晨了,陳子魚和錢麻子在單位附近的豆漿鋪胡亂吃了些早餐才分手,本以為老婆這時候肯定還在睡覺,誰想到他剛一進門,一個電視遙控器迎面飛來。

「哎約!」陳子魚躲閃不及,捂著頭叫了一聲。再一看,程琳穿著睡衣,坐在客廳的沙發上,頭髮蓬亂,雙目赤紅地怒視著他。

「你幹嗎?」陳子魚莫名其妙挨了一記,有點怒了。

「你還知道回來!」程琳醞釀了一整晚的怒火也非同小可,「我等了你一晚上!你現在才回來!」

「局裡加班,開會!」

「你昨天走的時候我跟你說什麼了?我跟你說什麼了?我叫你早點回來,你聽不到嗎?!」程琳雙目含淚,「你明明知道昨天是什麼日子。你肯定是故意的!你是故意的!」

陳子魚愣了一愣,一忙起來,他的確把這事給忘了。不,也許他真的是故意忘的,潛意識故意不合作,因為他真的對這件事煩透了。

程琳是律師行的助理律師,比陳子魚小兩歲,三十歲的女人,對生孩子充滿了渴望。但是兩人結婚三年了,也並沒有特別的避孕,可她的肚子卻一點兒動靜也沒有。程琳開始懷疑是自己或者陳子魚身體有問題,跑到醫院去檢查。檢查的結果出來,程琳有輕微的卵巢多囊症,但每個月還是會有比較大的卵子形成,在藥物的幫助下,那個月就可以順利排卵。於是,每天早上量基礎體溫、測好排卵期、服藥、再行房,就成了陳子魚和程琳婚姻生活的頭一件大事。從此也成為陳子魚生活中的噩夢。

陳子魚怎麼也想不通,談戀愛時口口聲聲標榜著絕不生孩子的女人,怎麼結了婚態度就來了個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不是排卵期的日子,就算陳子魚有慾望也不許做,因為她聽說如果男人很久不做,偶然做一次,精子量會比較多,她要求陳子魚養精蓄銳;而到了排卵期那幾天,不管陳子魚回來多晚,也不管他多累或者有沒有興緻,都要求他非做不可。一年折騰下來,陳子魚對夫妻間這必須履行的義務簡直厭惡透頂,他覺得自己好像變成了這個女人繁殖後代的一種工具。性愛也不再是生活中一種可以放鬆精神完全忘我的享受,而變成一項令人不勝其煩的指定動作。他私下稱之為「三規」——在規定的時間、規定的地點、做規定的動作。

程琳一看陳子魚的神情,更加憤怒。

其實她尖叫的內容都是老一套,要陳子魚不要太自私,哭著喊著問自己想要一個孩子有什麼錯,冷笑著質問陳子魚是不是外面有人了,所以不想和她生孩子之類的。

陳子魚在外面能言善道,但是面對老婆,採取的永遠只有一個態度:不說話。

越是這樣程琳越是氣得發瘋,打他推他,想把他的話擠出來。陳子魚開了一晚上的會,現在只想蒙頭好好睡一覺,可回到家來也不得安寧。眼看著已經過了上班時間,程琳還在家裡嚎啕大哭,說什麼她媽老早就告訴她不要嫁陳子魚,說什麼她現在後悔也來不及之類的話,陳子魚只覺得筋疲力盡。

正在這時,電話響了。陳子魚聽了以後,只說了一句「好,我馬上到」,就拿車鑰匙往外走。

程琳在他身後尖叫:「陳子魚,你給我站住!今天咱們不把話說清楚,哪兒也不準去!」

但陳子魚已經走到電梯口了。

「這次真是麻煩你了。」

袁野靠在病床上,看著陳子魚幫他把東西打包,跑進跑出地辦出院手續,覺得有點兒過意不去。

才動完手術一個星期,袁野的身體還沒完全恢複,自己一個人沒辦法做這些事,必須找個人來幫忙,這時他才發現,自己其實沒有什麼特別親近的朋友。

自從入了警隊以後,小學中學的同學漸漸斷了聯繫。偶爾接到電話說搞同學會,袁野從來不去。當初一個班的同學,一起讀書時還不覺得,畢業後漸漸分出階層。就像一杯攪過的果汁,平靜後總會看得到深深淺淺的沉澱。所謂同學會,就是混得不如人意的人默默無聞地坐在一旁,看那些混得好的舊同學意氣風發的場合。袁野對此毫無興趣。

人和人之間的交集、聯繫,如果不是和犯罪、追捕、緝拿有關,不知怎麼的,他就絲毫提不起興趣來。

公安局的同事私底下都覺得他是個怪人,是個充滿競爭心、一心只想往上爬的傢伙。其實袁野的野心和職位毫無關係,如果可以,他希望一直做最前線的工作,要是哪天領導真把他提上去坐辦公室,袁野反而會覺得生不如死。

他也有過短暫交往的女朋友,但沒一個和他能超過三個月不分手的。袁野沒什麼羅曼蒂克的天分,而且工作性質令他常常無故失蹤,連簡訊也沒有一個。沒有哪個女人受得了這樣一個悶瓜兼工作狂。

這麼多年,袁野一直覺得這種生活很自在。直到現在病了,他才驚訝地發現,原來人在世界上,是不可能獨自一人、孑然一身地活下去的。人這種動物,天生具有需要群居、需要彼此幫忙的社會性。

但他想不到可以依賴的朋友,只得打給陳子魚。

「你跟我客氣什麼呢。」陳子魚幫袁野把他的東西扔進后座,「老實說,你的電話救了我一命。」

「為什麼?」袁野坐在副駕駛座,小心地調整自己的身體,讓它舒服一點兒。傷口還是很痛,不過他盡量不表露出來。

陳子魚嘆了口氣:「別提了。」

「我打電話給你的時候,你在哪兒?」

「在家。」

袁野看了看陳子魚憔悴的臉色,估計他家裡又出狀況了,這種事不提也罷,於是換了個話題:「反毒案怎麼樣,還順利嗎?」

「算是有點突破吧。」陳子魚發動汽車,「對了,你知道刀疤黃嗎?他是李光頭的女婿,這段時間我們覺得李光頭有點蠢蠢欲動,頭兒說要把他們盯緊點兒。要是你在那邊有線人,給我介紹一個。」

袁野看著車窗外,說:「行啊。」

陳子魚感覺到他的漫不經心,有點詫異,這可不像袁野。「大頭,你手術還好吧?」

袁野「嗯」了一聲。

「身體沒什麼事?」

「還好。」

「那就好。好好地休養一下身子,等你病好了,我們還個個指望著你回來大展神威呢。」

袁野淡淡一笑。

現在聽著這樣的事,只覺得一陣悲哀。那種憤怒失落的心情竟然已經消失了,不再像一開始那樣生自己的氣,恨身體居然關鍵時刻出問題,也不再抱怨自己運氣差了。也就是說,他已經接受現實了。

現實是,切片化驗的結果出來了。確定是肺癌。

最初懷疑是周圍性肺癌,手術後才發現原來是小細胞肺癌。腫瘤已經擴散到胸縱橫左隔,使喉返神經受到壓迫,所以聲音開始嘶啞。也就是說,很早以前就有了癥狀,可是,那時誰會注意到呢。

「小細胞癌是肺癌的基本類型之一,屬於未分化癌。其病理類型包括燕麥細胞類型、中間細胞型和複合燕麥細胞型。全中國大概有三分之一的肺癌患者都是這種類型,可以說是相當普遍……」

袁野雙手放在桌面,身子微微前傾,努力地聽面前這個戴圓眼鏡的主任醫師說出的一連串醫學術語,心裡已經把這乾瘦小老頭的母親問候了一百遍。我他媽的才不管什麼大麥小麥細胞呢,你他媽能不能說重點?

「那麼,我還有得治嗎?」袁野耐著性子問。

「當然,目前還是主張以化療為主。因為小細胞癌是一種惡性程度較高的腫瘤,所以最好是進行全身化療,再配合應用放射療法。但小細胞癌的術後的生物學行為惡劣,所以預後情況誰也無法斷言……」

「也就是說,就算放療化療,也不一定治得好吧?」

「當然是希望能夠盡量延長患者的生存期,提高生存質量……」

「我不是在問其他患者,我是在問我自己。像我這種情況,如果放療化療的治癒的機率有多大?」袁野費了好大力氣,命令自己盡量像平時一樣泰然地說話。

「任何一種肺癌,在其發展中的一個階段,都可以進行放療化療。小細胞癌應該首先進行化療,等到三到四個星期以後,化療取得一定成效,再考慮進行放療,最好採取中西醫結合的方式。我也可以開些抗癌的葯給你……」

袁野終於失去了耐性,猛地拍案而起:「少跟老子繞彎子!你就跟我說一聲,我還能活多久?!」

這陣勢太過驚嚇,診室的人全呆了。過了好一會兒,老專家才回過神來,在袁野兇惡的氣勢下,結結巴巴地說:「不好好治療的話,生存期大……大概三個月左右。」

「那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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