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種子

空氣里夾雜著一種混濁的氣息。

這是因為通風不好,又有太多人,人的呼吸、病人的體臭、廁所的尿臭再混合了各種針藥味、清凈劑味、消毒水味所造成的醫院獨有的味道。

袁野皺著眉頭穿過光線昏暗的走廊,小心翼翼地避開胡亂擺放的擔架床,迎面而來行色匆匆的穿著護士服的年輕女孩,還有一些伸得長長的人腿,那是歪七倒八的坐在輸液室外的病人,每個人面前都立著支掛著輸液瓶的金屬架。一些同樣沒精打採的人坐在病人身邊,有一句沒一句地說著話,有些人扯開喉嚨直叫護士,靜脈的血已經從流幹了的輸液管倒滲了一大截,牆角的痰盂上掛滿了各色濃痰,但也有人直接就把痰吐在自己腳邊的地上,若無其事地用鞋底擦去。

真臟。袁野的眼角一陣抽搐。

他並不是有潔癖的人。辦案時曾經和兇犯在泥漿里打滾搏鬥,毫不在意地翻動已經發出腐臭的屍體,或者用槍撬開毒販的嘴,面不改色地用手指從他們口中掏出和著血和碎牙的毒品等等,什麼血腥噁心的場面沒經歷過?認識袁野的人都說,他天生就是吃刑警這行飯的。強壯,機敏,好鬥,並且一貫優秀。他本來就心腸堅硬,十三年的刑警生涯,更把他鍛煉得有如鐵石一般的心腸,毫無慈悲。

只是他實在無法忍受醫院。醫院是一個充滿了病氣和死氣的地方,而這種病氣和死氣,是任何人都無法掌控、無法駕馭的。袁野討厭生命中那些無法言說的、超越人的意志以外的東西,比如生老病死。而且醫院恰恰正是這些所有要素的集大成體,所以他討厭醫院,大概也是因為這個原因。

是這裡了,307室,胸肺科。

袁野最沒耐心等待,也不管外面等著一大堆病人,直接推開門走進去:「我是市公安局的,來拿我的體檢報告。你們保健科的醫生說,我的報告在蘇醫生這兒。」

辦公室里,隔著一層布帘子,醫生正在為某個病人做檢查。辦公桌旁,一個小護士正在奮筆疾書,大概是在寫病歷。她翻起眼珠看著袁野,只說了兩個字:「排隊。」

這時,布簾後傳來另一個柔和的女聲:「你叫什麼名字?」

多年的辦案經驗,讓袁野習慣性地憑對方的聲音在第一時間作出判斷。

這個女人大概三十五六,雖然嗓音很柔和,但語調中帶著一種職業性的疲倦。醫生的工作,大概也很辛苦吧。袁野心裡這樣想著,嘴裡答道:「袁野。袁世凱的袁,曠野的野。」

袁野的聲音本來就低沉,可能是因為常常壓低喉嚨恐嚇罪犯的原因,最近聲帶有一點點沙啞了,他自己開玩笑說,更有磁性了。

布簾嘩地拉開了,女醫生扭臉對一個還坐在檢查床上狼狽地整理著衣服的中年女人說:「行了,你的肺聽起來沒什麼毛病,拿了單子去驗血吧!」

然後她摘下聽筒和口罩:「袁野是吧?這名字我有點印像。」

那張臉瞬間讓袁野愣了一下。與其說是突然看見一個漂亮女人的男性本能使然,倒不如說是袁野沒想到和他原先的估計完全不一樣。她比他猜想的年輕,看起來大概只有二十七八歲的樣子,身材苗條高挑,略有一點圓中帶方的臉,很有個性的長挑的眉,在這種日光燈底下,皮膚顯得特別蒼白,也顯得一雙杏仁般的眼瞳特別深黑。除了在電視里,袁野沒想到,生活中原來真有這樣漂亮的女醫生。

她倒絲毫沒有在意袁野的目光,一邊揉了口罩隨手扔進垃圾桶里,一邊問:「你上次什麼時候來做的體檢?」

「六月初。」

「六月初?你怎麼現在才來?」

袁野只答了一個字:「忙。」

小護士說:「公安局的體檢報告不是給他們單位送過去了嗎?早拿走了!」

袁野回答:「是,報告已經發給我了。但是你們醫院後來又叫我來多照了一次片。我這次是來拿那次照片的結果的。」

「你等等。」蘇醫生走到一個柜子跟前,貓下身,拉開柜子最底下的那個抽屜,取出一個寫著名字的牛皮紙袋。

當她拿著牛皮紙袋抬起頭來時候,神情已經平靜自若,平靜得袁野覺得剛才肯定是自己看錯了。她抽出一張片,「刷拉」一音效卡進燈箱上,打開燈。一個人體的胸腔,透過白色的燈光,在深灰淺灰的造影下顯現出來。她的動作利落而優雅。

「袁野是嗎?這是你的肺片。」

她用非常專業的口吻指點著:「你的胸片初拍就發現有問題,發現了一個2.4厘米的結節。」

袁野的目光已經從她的臉轉到那張x光片上,聽她繼續說:「你再看這張複查的胸片了,結果仍然不太好。但這已經是三個月前的胸片了。照目前的情況,我建議你再照一個ct……」

袁野一時沒有明白過來這是怎麼回事。他瞪大眼睛,努力的看著牆上那張據稱是自己胸腔內髒的光片,卻不得要領:「什麼,什麼結節?是腫瘤嗎?你說清楚一點!」

頓了頓,女醫生平靜地說:「我們懷疑你的肺部有病變。」

「什麼……什麼病變?不會是……癌吧?」

「是良性還是惡性,要通過切片檢查才能確定。」

袁野的思維在那一刻停頓了三秒鐘。

這是怎麼回事?三個月前,局裡接到一起極惡劣的高空擲物案,一個變態專挑行人密集的地區從高空往下扔鏹水,警方懸賞五萬塊尋找目擊者。他那時天天撲在這案子上,忙得連家都沒時候回,幾經辛苦才破了案,抓到那個******狂,怎麼……怎麼就突然懷疑有肺癌了?不可能,一定是哪裡搞錯了!

袁野無意識地用舌頭舔了一下發乾的嘴唇,他突然注意到,坐在他斜對面的那個女醫生一言不發地注視著他的目光,和剛才的有點兒不一樣,好像有點憐憫。像他這樣一聽到得了癌就被打蒙了的人,她一定司空見慣了,現在她看著他,這個警察和別人也沒什麼不一樣。袁野驚覺到自己的失態,一種對自己如此沒用的惱恨和被女人同情的羞恥心像點著了的火一樣從胸腔里騰起。

「這是我的片子嗎?」他不知不覺的壓低了聲音,「你們是不是搞錯了?!」

「是叫袁野,市公安局刑警隊的,對不對?那就沒錯。我看你一直不來拿報告,擔心病情拖下去會更加更化,才給你打電話的。」蘇醫生皺著眉頭,絲毫也沒有被他威脅的語氣嚇到,「你的家人來了嗎?」

「我沒家人,就光棍一條!」袁野低吼,「我才三十二歲!怎麼可能!」

「現在癌症的發病率越來越年輕化,可能是生活習慣的問題,也可能是現代人生活節奏越來越快,壓力太大。你平時有沒有抽煙的習慣?有沒有咳嗽,低熱,有胸部漲痛?有沒有氣悶和氣壓感?」

袁野本來臉如死灰,聽到後來,突然眼前一亮:「沒有!我一點兒沒有!」

她說的情況統統沒有!也就是說,可能是誤診!對了,這個嬌滴滴的美女醫生懂個屁!這幾年,袁野連感冒都沒得過,他一向壯得像頭牛,怎麼可能突然得癌?開什麼玩笑!

「你不抽煙?」

「我不咳嗽!」

「很多肺癌患者在早期都沒有任何癥狀。」蘇醫生隨手接過坐在一旁的小護士寫好的化驗單,熟練地在下面簽了個名字,「我建議你儘快照ct,不要延誤了病情。如果是早期肺癌,早點動手術還有希望。」

她將填好的化驗單交到袁野手上,老氣橫秋地說:「還有,從今天開始,煙最好戒了。」

袁野好像不識字一樣盯著手裡的單子。過了好一會兒,他才看清楚,化驗單醫生簽名處寫的那個名字:蘇琴。

走出醫院的大門,陽光白亮刺眼。一股盛夏的熱浪立刻將他整個人包圍,幾乎讓人透不過氣。袁野回頭望望日光燈管光線幽暗的醫院,今天上午發生的一切有如噩夢。如果真的是個夢就好了,但這偏偏又是真的。回想今天早上走進這家醫院時的自己,還那麼健康強壯,但此時走出來,只覺得肚子沉重,全身乏力,好像真的已經開始大病了。

袁野腳步遲緩地走近自己的車旁,突然抬起腳,狠狠地向車的後輪胎踢去,嘴裡狠狠地罵了句:「他媽的!」

一個警察突然當街發飆,嚇得不遠處一個賣蘋果的小販趕緊挑起擔子走遠兩步,生怕靠得近了惹他晦氣。

在這之後,一種異樣的感覺包圍著他,他甚至不太記得自己怎麼把車開回局裡的。那種感覺有一點眩暈,與醉酒類似,但又更模糊。來了局裡,才發現刑警隊的人基本都到齊了,還來了緝毒隊的兩個隊長和一個副局長。原來今天要開會,具體商量怎麼把緝毒工作落實到基層。這些人袁野全都熟得很,一到了會議廳大家互相扔著煙,笑著罵著娘打著招呼。若是在平時,袁野也會參與到他們的話題中去,擠兌擠兌這個那個。但是這一次,袁野獃獃地坐在會議室的角落,抽著煙,只覺得心神不寧。

冷不防他的肩頭被人重重一拍:「袁大頭,借個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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