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一章

黑夜,是鬼神的世界。這時,靈魂或依附於鬼,或依附於神,在夜空中遊盪,遊盪……

冷。空氣中到處都遊盪著冷。地面上到處都滾動著冷。古人云:氣之輕輕上浮者為天,氣之重濁下凝者為地。於是重濁之冷氣聚集於地上。成仙者飄然而去。成鬼者下了地獄。地獄更冷。所以人們都怕死後被打入地獄。

這個天氣簡直不適合成仙者坐化。風把天空撕破發出令人膽戰心驚的嗚嗚作響的呼嘯聲,裹脅著雪花挾持著雪粒啪啪啪地向地面扑打而來。探照燈穿過紛紛揚揚的絮狀的雪花與打在人身上裸露部位象沙礫一樣隱隱作痛的雪粒的縫隙,頑強地向每一個角落剌去。高牆內的花花草草以及平日里整裝待發隊列儼然的灌木叢,在這個時候已經全都龜縮在慘白的披蓋下面,再也不敢發出絲毫的聲息。

劉輝捲縮在被子里,瑟瑟發抖。不是因為冷,家裡給他送來了羽絨被,那是一種很能保暖的物件。下午他被轉到了單人監室後,他就有了一種不祥的預兆。他以為自己已經被判了極刑。

他是因為受賄罪被逮捕的。在他看來,一切都是因為時運不濟。一切都是因為那個偶然發生的盜竊案件。一切都是因為那個自作主張的老婆江姍。他已經明確告知她不要報警,可她江姍偏不聽,非要報警,惹來了警察勘查現場。而這些警察也真是作惡,非要去把貯藏櫃的檯面撬開,發現了他藏在暗箱中的幾十萬元鈔票。而那些紀檢員那些檢察官的更是作惡,依葫蘆畫瓢,象警犬一樣地在他家裡東嗅西尋上擊下敲外翻內撬的,又搜出來了他費盡心機藏匿起來的幾百萬元鈔票。如果他費盡心機藏匿起來的那幾百萬元鈔票不被警察不被紀檢不被檢察的那一幫可惡的人發現,他就不會呆在這他連做夢都想不到的鬼地方來了。

他把這一切,又怪罪到了那個被別人殺死在她自己家中的名叫王莉的女人身上。如果不是她的死,別人也不會胡亂猜測他,別人也不會把異樣的目光投向他,他也就不會急急忙忙地去把家搬了,如果不是害怕別人異樣的目光,他也就不會在那幾天外出搞什麼考察,如果他不急急忙忙地把家搬了過去,如果他不出去搞什麼狗屁考察,他家裡也就不會被盜,如果他家裡沒有被盜,也就不會引來警察勘查現場,如果警察不來勘查現場,也就不會被警察發現他絞盡腦汁費盡心機藏匿在家裡的鈔票,如果警察沒有發現他絞盡腦汁費盡心機藏匿在家裡的鈔票,紀檢檢察那一幫子可惡到了極點的傢伙也就不會找到他頭上來,他也就不會呆在這他連做夢都想不到的鬼地方來了。

他進來的這些日子裡,無時無刻不在考慮這件事情的前因後果,可總也理不出個頭緒來,就如同在問是先有雞後有蛋還是先有蛋後有雞一樣。本來只有些許白髮的腦袋,這些日子裡卻好象雨後的春筍竄出地面一樣,嘩嘩啦啦地兩鬢連同頭頂就白了一大片。因為思慮過度,一個個的問號紛紛籍籍地把兩個眼袋也擠得凸了起來,凸了起來的眼袋把光線也遮擋住了,兩個瞳仁一片渾濁。

被關押進這看守所來時本來先是在八個人一個房間的監室里的,今天卻突然被轉到這個單人監室來了。從進到這單人監室來的那一刻起,他的兩個小腿肚連同大腿上那幾群承載著肥厚脂肪的肌肉就在不停的顫抖。他不是不懂法,他畢竟是當過市國土局局長的人,國土局也是執法機關,基本的法律知識他還是清楚的。他知道他的案件還沒有經過法庭審理,還沒有經過律師辯護,還沒有到判刑的時候,今天早上反貪局的檢察人員還在提審他。但他從自己為官多年的經驗中揣摩到,自己的案件肯定是已經內定了,內定了要判極刑。現在任何機關任何部門做任何事情都習慣內定,檢察法院也不應當脫俗。如果不是內定要判極刑的話,就不會把他關押到這單人監室里來了。

他突然把被條掀開,神經質地坐了起來,兩眼直愣愣地盯著監室房門上的監視孔。他現在感到空前的孤獨無助。如果在今天下午之前他還心存僥倖會有貴人援手相救的話,現在他已陷入深深的絕望之中,他感到了一陣陣的恐慌。他迫切地渴望監室的房門突然咣的一聲被打開,再關押進來一個人犯,好有個伴。他甚至期盼著值班看守的民警能站在門前那裡透過監視孔對著他訓斥上幾句。

他靜靜地坐在監室的角落裡,渾濁的瞳孔在室外過道上的燈光照射下有一點光線的屋子裡不時地閃爍著星星亮點,活象一個幽靈。耳中聽到的除了外面天空傳來的凄厲呼嘯聲外,再也沒有其他的聲音出現。

他回想起了他的這一生。他的這一生太順利了。那時,父親怕自己插隊落戶當知青的獨生兒子在農村吃苦,就提前退休了。於是他就返城頂替父親參加了工作。在那些年裡實行起了頂替制度,老的退休,子女可以頂替參加工作。他父親為了他,還未到退休年齡就申請退休了。於是他到了他父親所在的輕工系統的一個紡織工廠上班了。說實話,他很敬業,他一直都很敬業,也正是他的敬業,所以兩年不到他就提了干,當了廠團總支書記,後來又調到了輕工局的機關部門,再後來又帶薪讀書上了黨校。從黨校畢業後才一年多點時間,他就被提拔為區輕工局的副局長。這之後基本上是幾年一個台階,左提拔右調動的,就坐到了市國土局局長的寶座上了,在這市國土局局長的寶座上也呆了三年多了。本來這次換屆他將會有機會更上一層樓的,可卻突然就這樣倒下了。他實在不甘心,徹頭徹尾徹里徹外的不甘心啊。

上午反貪局的檢察官提審他時,一個年輕的女檢察官問他受賄這麼多錢準備用來幹什麼,他望著天花板不屑一顧。逼問急了,他高聲地吼叫到:「你說幹什麼?用來養情婦啊!知道嗎?我就喜歡風騷的女人!」他挑釁地一動不動地盯著這個女檢察官,嘴裡不依不饒地繼續說到:「象你這樣板著一副苦瓜臉活象別人欠你債不還錢一樣的女人我是從來不要的!哼!你根本就不是女人!對吧?」說完就象得到了一種突如其來的快感一樣地開心。可下午被轉到了單人監室過後,原先還虎倒威風在的他卻徹徹底底地蔫了下來,蔫得如同抽了筋一樣,癱成了一團泥。

對了,找這麼多錢來幹什麼呢?他現在回想起了上午在審訊室里女檢察官提問的這個問題。晦暗的囚室里,他的一雙鼓著沉重眼袋的渾濁的眼睛一忽兒睜開,一忽兒合上,眸子里忽閃忽閃著一點點微弱的亮光。

最先是為了兒子吧?他慢慢地回憶著。是啊。兒子在學校里各科成績都很優異,一直是年級的前幾名,老婆說我們的兒子以後肯定會有大出息的,應該給他準備些錢,到了一定的時候好送他到國外去深造。她說錢副市長的兒子已經被送到美國去了,金副書記的女兒也到了加拿大,我們的條件也並不比他們差多少啊!

噢,兒子!兒子長得真象他,鼻子、眼睛、眉毛、嘴角,連走路的姿態都一模一樣,認識的人有喜歡開玩笑的說這爺倆簡直就是從一個模子里鑄出來的一樣。

真真箇個的是我劉輝的傳人啊!劉輝常常感慨到,也常常為這感到自豪。

這些年來對兒子關注的時間少了,過問得少了,但兒子卻象是純天然的優秀苗子,各科成績都依然是那麼優異,還在學校里當著這樣委員那樣代表的,剛剛進入高中的他,居然有女同學給他寫求愛信呢!哈哈,真真箇個的是我劉輝的傳人啊!

想到兒子,他渾濁的瞳孔閃爍出的星星光點越來越亮,越來越持久。

一個寒噤襲來,他瞳孔里的亮光倏地黯淡了下來。我如果被判極刑,兒子怎麼辦?別人會不會指著兒子說「這傢伙的老頭是被槍斃的」?兒子能承受得了這種可怕的輿論嗎?兒子還能出國深造嗎?還有將來兒子找媳婦能順利嗎?兒子可是我劉家傳宗的獨苗啊!

他突然從監室的角落裡蹦了起來,一個衝刺就撲到了監室的房門上,雙手握緊監視孔上的鐵條使勁搖動,同時雙腳猛踢鐵質的監室房門,一邊歇斯底里地大聲叫到:「我要交待!我要交待!我要交待……」

剌耳不停的聲音沖向夜空,但比它分貝還要高的寒風又把它推了回來,只得在這室外走廊有限的空間里胡蹦亂竄,將門窗牆壁之類的碰撞得發出凄慘的聲響,使得被囚禁在高牆內這一隅的人們從睡夢中驚醒了過來。附近監室里的人犯就如同聽到了衝鋒號的士兵,紛紛從已煨熱了的被窩中跳了出來,擠到了各自監室的房門邊,叫罵聲、歡呼聲、跺腳聲、敲打鐵門的咣咣聲,此起彼伏。枯燥乏味的囚禁生活突然注入了調味劑,不由得讓這些人興奮了起來。

值班看守的民警急匆匆地跑了過來,厲聲地喝斥到:「安靜!安靜!」

橡膠警棍擊打在鐵質的監室門上發出沉悶的響聲。

這些人終於安靜了下來,但劉輝還在大聲地吼叫著:「我要交待!我要交待……」

民警楊六順、馬泰來衝到關押劉輝的監室門前,厲聲訓斥到:「不許亂喊!」

劉輝的聲音漸漸地小了下來,但還是固執地說到:「我要交待!我要交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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