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五章

房間的大小讓哈利感到吃驚。房間很小,一條長桌佔據了中間位置。供證人坐的椅子沿三面牆擺放。一把孤零零的椅子放在緊靠門口的地方,距長桌有幾英尺遠,顯然是為尋求假釋的犯人預備的。這裡的一切一一牆、地板,甚至傢具一都是規定的綠色,這種令人近乎作嘔的顏色在天花板上刺眼的氖光燈的映射下泛著微光。

哈利到達監獄時,沃爾特·李·霍林斯跟他見了面。高大、稍顯超重的沃爾特·李一直受到哈利的喜愛。他把哈利送到了聽證室,跟他解釋說聽證會的各位委員將同時抵達。

「這是他們避開證人的方式。他們只有在大家坐下來開會時才想聽聽證人的意見,只有在聽證會進行中時。」沃爾特·李說。

「你認為她假釋的可能性有多大?」哈利問。

「你想聽實話嗎,哈利?」

「是的,我想。」

「咱們這個監獄過於擁擠,哈利。見鬼,州里所有的監獄都太擁擠了。政府部門,我是說達拉哈西的那些大頭頭們,正敦促各監獄釋放出一些空間。」沃爾特·李終於抬起頭,直視著哈利的眼睛,「我認為她假釋的可能性非常大,哈利。而且我認為,你和其他任何人提供的證詞都不會對此產生絲毫的影響。」

哈利什麼也沒說。幾分鐘後門開了,各位委員走進聽證室,這群平常的男男女女將決定他是否將生活在他母親的陰影之下。後面跟著進來的有兩個獄警、一個哈利見過曾在法庭上作證的州心理學家以及州檢察官辦公室的加爾文·莫里斯。莫里斯坐在了房間的另一側,與哈利拉開了距離。這不是一個好兆頭,哈利想。

委員會主席宣布會議開始後,介紹了各位委員、莫里斯以及那個被稱為愛德格·米克斯博士的心理學家。然後他轉向哈利,要他提供姓名以供記錄在案。

「哈利·桑托斯·道爾。」

「你跟囚犯是什麼關係?」

「我是她兒子……二十年前我是她謀殺的另一個孩子。」

委員會主席不自在地向四周掃了一眼,哈利後半部分的聲明讓他感到意外,「我們收到了一些證據,囚犯露西·桑托斯寫給約翰和瑪麗亞·道爾的信。他們跟你有關係嗎?」

「他們是我的養父母。」哈利說。

委員會主席在他面前的司法簿上記下相關資訊,然後看了其他委員一眼,「我們準備叫囚犯了嗎?」

其他委員要麼點點頭,要麼嘟嚷著說準備好了。主席依次向守衛在門口兩側的獄警點點頭。兩個獄警立即離開去押解囚犯。

幾分鐘後,露西·桑托斯被兩個獄警夾在中間,帶了進來。她看上去很虛弱,身上鬆鬆垮培地罩著一件橘黃色連身獄服,頭髮中密布著縷縷白髮,她幽黑的眼睛焦急地環顧著房間。她的目光依次越過委員會各位成員、米克斯、莫里斯,最終落在哈利身上。她目不轉睛地看著他,當她肯定那就是他時,她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來,她的嘴角也向兩側咧開,形成一個大大的一在哈利看來近乎癲狂的笑容。

「哈利,哈利。」她說,但人們幾乎聽不見她的聲音。

「囚犯人座。」主席說。

露西·桑托斯回頭望著主席,好像不明白他剛說過的話。「那是我的孩子。那是我的孩子,哈利。」她又回過頭去,看著哈利,笑容又回到臉上。

「囚犯坐下,否則囚犯必須離開本室。」主席聲明道。

露西的雙手在臉前不自覺地擺動了一下,「噢,對不起,對不起。」她匆忙坐在椅子上,「原諒我。只是因為,我離開我的孩子時間太久了。」

哈利注視著他的母親,他的心在一陣痙攣中收緊了。她不再是他從小記得的那個女人,她看上去甚至不像他兩天前見到的那個女人。他意識到,在那次短暫、憤怒的會面中,他的精神作用一直在跟他開玩笑。現在她看起來確實老了,多年的囚禁生活讓她變得樵悴不堪。兩天前他還憶起最後一次見到她時她的模樣,那時他還是個小男孩,而她還是一個年輕漂亮、充滿活力的三十三歲的女人。但是隨後二十年的獄中生活並不好過,讓她滄桑了許多。主席開始講話,而哈利則陷入他自己的思緒和記憶中,難以聽進主席在說什麼。他繼續凝視著母親,試圖看到他記憶中的那個女人,那個二十年前站在他們家廚房裡的女人。當時她一直在笑——一直在笑模仿隔壁那個小男孩的吉米——他幾乎現在還能聽到從他弟弟嘴裡說出的那些押韻的話,那些講述一隻蜘蛛爬上一支噴水嘴的話。母親沖她的小兒子笑著,笑他嘴裡吐出的那些稚氣的話語,並且知道幾分鐘內她將把他中了毒的身體拖進車庫,那樣她就可以發動汽車引擎,留他在那裡死掉。而且,她對你也做了同樣的事,哈利告訴自己。她對你也做了同樣的事。

「……你的行為導致你六歲的兒子吉米和你十歲的兒子哈利的死亡。在坦帕警察的及時干預下,你的兒子哈利蘇醒過來,而你的兒子吉米,由於他的年齡和個兒頭較小,沒能幸免於難。」主席停止朗讀他面前的檔,低頭注視著長桌旁的露西·桑托斯,「由於謀殺和謀殺未遂兩項罪名,你被判處無期徒刑,如今你已服刑二十年。鑒於你服刑時間較長,而且在囚禁期間沒有出現違紀問題,監獄管理部門把你列入符合假釋條件的囚犯名單中。米克斯博士認為你精神正常。」主席看了州心理學家一眼,對方肯定地點了點頭,「鑒於你的罪行極為惡劣,州檢察官辦公室曾提出異議。」這次,他看了加爾文·莫里斯一眼,對方同樣肯定地點了點頭。但哈利注意到,那不過是形式上的異議而已。主席又轉向囚犯,「此時你能向我們提供任何理由,來說明我們為什麼應該對你的假釋予以積極考慮嗎?」

露西坐在那裡,沉默了好一會兒。漸漸地,她的嘴唇開始翕動,然而一開始什麼也沒有說出來。她的雙手扭在一起放在大腿上。

「我犯了罪,非常可怕的罪。」她開口道,「當時我以為我在做好事。但是現在我明白我錯了。現在我想彌補我的罪行。」她把目光轉向哈利,「我想彌補我的兒子,彌補我對他犯下的可怕的罪行。」接著她的眼睛亮了起來,彷彿躍動著快樂的光芒,她的臉上也綻放出愉快的笑容,「如你們所見,我兒子來這裡支持我。」她把一隻手放在胸口,「這讓我心中充滿了歡樂和希望。這是上帝的恩賜。」

主席舉起一隻手,讓她停下來,然後轉向哈利,「正常情況下,我們要等囚犯陳述完畢才聽被害人的陳述。但是就你母親提到的一點,我想澄清一下。道爾偵探,你真的贊成你母親的假釋嗎?」

哈利盯著主席,好像他瘋了一樣。「不。」他說道。他突然站起身,來到委員們聚集在一起的桌旁,把盛有他母親來信的盒子放在主席的肘邊,「這些是過去二十年來囚犯寫給我並寄給我的信——每年一封,在我弟弟吉米的紀念日寄到我手裡。我來這裡就是要把這些信呈現給你們。你們讀一讀,然後告訴我她是否應該獲得假釋。」哈利注視著委員會主席,接著依次看了每個委員一眼,然後轉身向門口走去。

「道爾先生,你想讓我們把這些信還給你嗎?」

哈利繼續大步向前,「我原本就沒想要它們。」

當他從他母親身邊走過時,露西的手突然乞求般地伸過來,她的手指掠過了他的襯衣袖子。哈利抽回胳膊,就像碰到了令人厭惡的東西一樣。

「哈利,哈利……」她的聲音充滿了哀傷。他知道,在很長時間內他都會聽到這種聲音。他衝出房門,離開了聽證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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