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42

張萌萌是低著頭走出高原的病房的,我只在剛進來的時候看到她紅燈籠一般的雙眼,感覺她的整個人,有點浮腫,我覺得她有些可憐,一個挺好的女孩兒,懷著一個挺好的當演員的夢,只有靠陪男人睡覺去實現了,我甚至想,如果她能像奔奔一樣,把賣淫當成一個事業,並且乾的鞠躬盡瘁的,可能她會比現在快樂一百倍,為什麼人要有崇高的夢想呢?比如當演員。

張萌萌走出去的時候,我跟胡軍,高原三個人默默看著,我忽然就想起了張楚的一首歌兒,姐姐。

我記得上大學的時候,我們班那些瘦得跟麻桿似的男生們,一到冬天下雪的時候,就跑到實驗樓的樓梯口坐著,野狼一樣的在雪地里嚎叫,他們的聲音已經飄到了很遠的地方,不知道為什麼,當張萌萌紅著眼睛在我身邊走過的時候,我就想起了,我們班那個已經在車禍里死掉的,很瘦,很靦腆,卻能在任何時候旁若無人放聲高歌的喜歡張楚的男生,他總是在嘴裡唱:感到要被欺騙之前,自己總是做不偉大,聽不到他們說什麼,只是想人要孤單容易尷尬,面對我前面的人群,我得穿過而且瀟洒,我知道你在旁邊看著,挺假……

想著想著,我居然小聲地哼哼了出來,我哼唱到:姐姐我看見你眼裡的淚水,你想忘掉那侮辱你的男人到底是誰,他們告訴我女人很溫柔很愛流淚,說這很美……

高原聽到我唱歌,惡狠狠地瞪著我,我看他還病著,又是冷戰剛結束之後的緩和期內,我沒好意思再揍他,立刻閉了嘴,爬到他病床上去了。

我想,原本高原是不想告訴我張萌萌今天來的目的的,要不是中間這兩老太太從天而降,高原不會告訴任何人是張萌萌找人撞的他,他這種人遇到這種事就喜歡死扛著,說到底,他是怕我奚落他,怕被我看了他的笑話,要不是為了我,要不是為了我們,要不是因為我媽掄圓了給我的一個嘴巴,這個秘密肯定就爛他肚子里了。

胡軍使勁地清了清嗓子,像往常一樣的,他在高原最需要他說點什麼的時候說話了,"兩位阿姨,走,我帶你們出去散散心,甭跟他們倆這較勁,回頭自己生一肚子氣,這倆又好的跟一個人兒似的,幹嘛呀!走……"不由分說,胡軍把倆老太太拽走了。

一下子就安靜了,彷彿一鍋沸騰的水裡突然被人加了一瓢涼水。

值班醫生來了,大概又有病人被我們的爭吵嚇出了毛病,他進來一看,病房裡只有我跟高原兩個,安靜地跟停屍房似的,沒說話,關上了門又出去了。

我深吸了一口氣,咣當一聲把自己摔到病床上,問高原,"你能不能讓我省點兒心?你要是沒錢給小費,你跟我說啊,我找張小北借點錢,給足了她,你也用不著受這份罪了對不對?"

高原也一屁股坐在椅子上,乜斜著看我,及其不滿意地看著我。

本來好好的,睡覺做了個噩夢,接著又衝進來倆老太太跟這攪和著打架玩,我真是累了,什麼也不想再多說,倒床上又睡過去了。

恍惚地,我聽見高原和一個什麼人說話,偷偷張開眼睛,感情是賈六,我在心裡鬥爭半天,該不該爬起來,跟賈六說點什麼,想起那天我跟個女土匪似的衝進事故科的辦公室把賈六給舉報了,我就有點臉紅。

倆人說了點沒用的話,賈六又交代高原好好養病什麼什麼的,就回去了,我一骨碌從床上爬起來,盯著那扇被賈六剛剛關上的門。

高原也不說話,看我愣了半天,問了我一句,"你發什麼呆吶?"

我下了床,趿拉著鞋,走了兩步,在椅子上坐下,系鞋帶。

"要回去啊?"高原乾巴巴地問了一句,我恩了一聲,算是回答。"那回咱倆在圖書大廈你不是買了好幾本余秋雨的書嗎?明天再給我帶一本過來吧,這本看完了。"

穿件洗的有點褪色的大背心,坐在床上,兩條小細腿晃來晃去的,我繫上鞋帶,斜了他一眼,學著他以前說我的口氣說到,"那是個情壓抑者,看他的書恐怕不會給你帶來什麼好心情吧!"

"別說,有時候你還真隨我。"高原湊過來,雙手捧著我的臉,看了半天,讓人心裡熱乎乎的,覺得這小子變的溫柔了,不再像個孩子,我骨子裡其實特別喜歡高原現在這樣,比較深沉的凝視我的臉,感覺上,相互凝望的眼神里,充滿愛情。"左邊臉上發現兩顆青春痘,有一個剛要冒出來。"高原說的特別嚴肅,氣得我差點揮手給他一大嘴巴。

"媽的,少跟我貧啊!"我站起來,往外走,停在門口,"給你個任務,催著點你們家老頭,把那件事趕緊了結了。"我說的是那件正負極惹出來的事,老B都快瘋了,我沒她那麼厲害,也快了。

"你瞧你現在這脾氣,跟個村長似的。"高原在我後背上打了一巴掌,把我送出了病房。

我滿打算在衚衕口遭遇一把賈六的,我開車到家才晚上七點多,那幫開黑車的又圍在一起玩撲克,報紙和幾個茶缸子在馬路邊擺了一遛,就是沒見賈六,停了車,我跟一個平常跟賈六關係比較瓷實的哥們打聽,賈六這會怎麼不在啊?那哥們跟我說賈六拉著他小蜜去長富宮搓大飯去了,我一邊停車一邊還在尋思,神速啊,兩個月沒見著,我們工人階級也開始嗅蜜了!社會主義還有希望嗎!話又說回來,這男人有了女人就是不一樣,都當自己是大款了,賈六之前要請我吃個煎餅我都覺得他真夠意思了,最放血那回是請我在希爾頓撮了一頓日本菜,還是因為錢來的太容易。

剛把車停好了,我就接到胡軍打來的一個電話,說帶那倆老太太去鬼街吃羊蠍子了,剛給送回去,我問倆人還相互較勁嗎,胡軍哈哈笑著說,放心吧你,倆人革命友誼算結下了,放下電話我就想,我們家老太太也真沒追求,一頓羊蠍子的功夫居然跟那老太太成革命戰友了。放了電話掏出鑰匙剛要開門,張小北門神似的在門口站著,把我嚇了一大跳,自從那會被兩民警同志在家門口給抓個正著之後,我就落下了這個毛病,看見站門口的人心裡就哆嗦。

"你這幹嘛呢?"我沒好氣地問了他一句,往前又走了兩步,看清楚張小北一臉的萎靡,酒氣熏天,這孫子又高了,我白了他一眼,"你現在可夠牛B的啊張小北,這革命的小酒是天天喝啊。"一邊說我一邊拿了鑰匙開門,被張小北一把推開,整個身體結結實實撞到了牆壁上,胳膊一陣發麻,我剛要發作,張小北指著我破口大罵,"初曉你別他媽的裝得跟聖人似的,誰你都敢拿過來吆五和六兒的,你丫也不想想,你算他媽老幾啊?……我告兒你啊,痰盂兒什麼德行我心裡有數,你?還差點兒……"一邊數落我,這孫子一屁股還就坐地上不起來了,喝多了的人有一個共同的特點,就是一句話能絮叨上百遍,有點像電視里某些鏡頭裡設計的回聲,張小北耷拉著腦袋,一遍一遍跟那重複"你還差點兒,你還差點兒……"

我也一屁股就坐地上了,自己點了一根煙,默默地抽著。

我腦海里忽然就浮現出李穹那回拽著我出去喝酒,喝高了那回的情景,她苦悶地咽下一口酒之後對著我深沉地說到"酒是穿腸的毒藥,色是刮骨的鋼刀,初曉,你聽聽,這話說的多好啊,多好啊……"我忽然覺得特別痛苦,使勁閉上眼睛,卻怎麼也甩不掉李穹的影子和她的近乎絕望的聲音,我想我是不是也需要喝點酒了。

拿鑰匙開了門,我把張小北拖進屋裡,找出上回他灌我的時候喝剩下那半瓶醋,捏著張小北腮幫子都給他灌進去了,沒幾分鐘,他衝進廁所,抱著馬桶,吐得那叫一個驚天地泣鬼神。

一會兒的功夫,在片刻的沉寂過後,我聽到洗手間里傳來的張小北悲哀的嗚咽聲,斷斷續續的,繼而,是嘩嘩的水聲,這個蠢貨為了掩蓋他的眼淚把淋浴器打開了,一直以來,他都太看中男人的尊嚴,那些嘩嘩嘩嘩的流水聲,掩蓋著一個男人絕望的受傷的心。我想起許多年前那個美好的早晨,當我終於決定屏棄與張小北安定的情感,決意去追逐我骨子裡嚮往著的所謂的不俗的生活,並且坦率地告訴他我的決定的時候,張小北展現給我一個來自男人的特有的寬容的笑,用手輕輕地捏了捏我的臉,若無其事地說到"你這樣的女人太鬧騰,這麼不省心,不娶也罷。"這麼多年來,我一直沒敢告訴他,其實我當時感覺到他的手在顫抖,我堅信,當他轉過身進了洗手間的時候,那些嘩嘩的水聲,同樣掩蓋了他的淚水,掩蓋了他不再堅韌的心……想到這些,我的心中一陣微微的抖動,十分酸楚。

我猛地從沙發上跳了起來,踹開洗手間的門,我想看看張小北哭的模樣,我不知道是否他流淚的模樣也像李穹或者高原那樣讓我心碎。

張小北躺在浴缸里,臉上蓋著毛巾,熱氣騰騰地洗澡水順著臉上的毛巾流下來,他聽見動靜,把臉上的毛巾拿下來,露出通紅的眼睛。

我們對視了足足有兩分鐘,我從牙縫裡擠出一句話來:"你丫裝什麼孫子啊,想哭就痛快哭,躲浴缸里掉什麼眼淚啊!"

"你管呢?"他說得有氣無力地,伸手把帘子拉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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