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章

在我小的時候,小學每一班孩童表演兒童劇,或舉行合唱、演講比賽,總之是這類文化性活動,然後邀家長前來參觀,都叫「才藝發表會」,究竟何時變成「文化祭」?

「這樣豈不是和國高中的活動沒有區別?」

「因為要跟中學部一起辦啊。」

前往參加桃子學校文化祭的路上,我和妻子談論著這個話題。這天是十一月的第三周,大好晴天的星期六。頭頂的蔚藍天空,讓人想斷定日本四季中就數秋季最美,而即使如此斷定,也幾乎不會引來異論。

今天一整天,讓心思遠離種種事件吧。一早起床,我就這麼打定主意。我的小桃子今天要粉墨登場,大出風頭。她會在同學的鋼琴伴奏下,朗讀三篇與級任導師討論選出的詩作。這種時候,怎能分心想別的事?

其實,桃子想加進一篇自己寫的詩,但……

——跟別的詩比起來,桃桃的詩太差,還是不要了。

她說的兩篇「別的詩」,選自編給小學生閱讀的《美麗的詩歌世界》。菜穗子有點生氣,認為比起詩作優秀與否,小孩子朗讀自己作的詩更有意義,老師根本不懂。我個人則覺得,照桃子喜歡的方式去做就好。她那麼拚命練習,我只能祈禱正式登台時,也能順利表現。

老舊的校舍被萬國旗、假花等裝點得像慶典般熱鬧。桃子一定會很開心——我不僅這麼想,也滿心歡喜,腳步不禁變得輕盈。

「你果然是那種文化祭型的男生。」

「那是什麼定義?」

「我剛想到的定義。」

「相反的類型是什麼?」

「當然是運動會型的男生啊。我要提醒,運動會型與運動社團型的男生可不一樣。」

輕快談天的菜穗子應該也很開心。同時,因為身為母親,她會緊張得情緒高漲吧。

詩歌朗讀得到與戲劇表演相同規格的待遇,在禮堂舉行。桃子她們的一年A班預定上午十一點登場。在那之前,我和妻子四處參觀學校的展覽。美術社的特別展覽非常精彩,主題是「未來」,有描繪正統科幻未來都市的作品,也有抽象畫。

「這所學校的孩子,對未來懷抱的意象似乎並不陰暗,太好了。」

妻子已逝的母親經營畫廊,一家人都喜歡繪畫,也很有鑒賞眼光。

「依你繼承自令堂的鑒賞眼光來看,覺得怎麼樣?這裡頭有沒有代表未來日本畫壇的逸才?」

「你不知道嗎?十五歲以前,喜歡畫畫的孩子每一個都是天才畫家。我們家也有一個啊。」

小學部一年級的學生都為文化祭畫圖,展示在各間教室里,主題是「我喜歡的人事物」。桃子畫了一隻黃金獵犬,耳朵、鼻子和毛都很長,看起來正悠哉笑著,取名為「大家的波諾」。

「瞧,真是天才。」

波諾是菜穗子大哥一家養的狗。不是從小養起,而是兩個月前,工作調派到海外的朋友寄養的。不過,它十分乖巧懂事,迅速和大家打成一片。桃子非常喜歡波諾,每逢假日就去找它玩。這張圖是在學校畫的,沒有任何範本照片可參考,卻畫得非常棒。為表現波諾的身體多麼龐大,故意畫出紙面,令人拍案叫絕。

「真的是天才。」

我們像盲目溺愛孩子的父母,相視笑道。

然而,到一年A班的朗讀時間,笑容倏地從我們臉上消失。兩個人都緊張得要命,菜穗子甚至發起抖。妻子和我在坐滿觀眾的禮堂角落,握著彼此的手,全身僵硬。穿粉紅色洋裝登場的桃子,遠比她的父母從容。

然後,她完美地進行朗讀。

伴奏的曲子優美。小小的桃子捧著朗讀用的劇本,獨自站在舞台中央。彈鋼琴的女孩偶爾向她微笑,像在鼓勵她,桃子以目光回應。不是單純的朗讀,但也不是配合鋼琴歌唱,這是一場嶄新的朗讀表演。不光是桃子,登場的一年A班同學,每一個都非常棒。

表演結束,孩子們出場敬禮。妻子和我跟著擠滿禮堂的家長熱烈鼓掌,拍到手都痛了。

菜穗子在拭淚,我也差點掉下淚。

「光是A班,就有能在這種場合彈鋼琴的孩子,真厲害。」

明明想稱讚更多,卻故意假裝佩服這一點的妻子,實在可愛。

接下來,孩子們進入午休時間。一年A班下午有合唱表演,是和中學部的大哥哥大姐姐相互較勁的校內比賽。為了到時候能握緊拳頭加油,我和妻子外出,照菜穗子說的去「飽餐一頓」。

我們混在離開禮堂的家長人潮中,慢慢往出口前進時,在眾多的人群里,似乎看到熟悉的面孔。那是站在牆邊,半背對這裡的男人。不只是臉,身材完全就是那個人。我語帶保留地說「似乎」,是因為那個人今天不可能在這裡。

妻子剛剛感動落淚,十分介意眼線有沒有糊掉,以手指拂拭著,所以沒發現。

「欸。」我呼喚妻子時,那個人沿著牆壁往禮堂前方走。那一側有緊急逃生門,從那裡也可離開,因此男人的身影隨即混進人潮,消失不見。

「什麼?」菜穗子仰望我。

「岳父今天會不會偷偷跑來?」

妻子搖搖頭。「父親不會來,他想看桃子表演,但不喜歡人群,最後還是作罷。禮堂的椅子對父親的腰也不太好。」

曾為物流業帶來新氣象的風雲兒、在財界被稱為「猛禽」的今多嘉親,現在依然散發出強大的懾人氣魄,但畢竟已年過八十。

「他很期待看到學校發行的紀DVD。」

校方禁止前來參觀的家長爭先恐後瘋狂為孩子攝影,會統一製作DVD。當然,得花上一筆不小的金額購買。

「這樣啊……」我疑惑地偏著頭,「那果然是我看錯,或是長得像而已。」

「怎麼?」

「我看到一個很像橋本的人。」

也就是今多財團真正的公關人,服侍君臨會長秘書室的「冰山女王」首席騎士——橋本真佐彥。

「如果他在這裡,一定是陪岳父來吧?」

我們在家長隊伍中,總算靠近禮堂正面出口,感覺得到戶外空氣十分冰冷。風似乎吹進菜穗子的瞳眸,她眨著眼,別過臉。

「是啊,認錯人了吧。」

我又納悶,「不過,橋本是單身嗎?」

妻子看著出口方向,「應該是。」

「哦,其實我沒問過他。我們沒談過這類私人話題。可是,像他那種人,如果結婚就一定會戴婚戒,但又沒有,所以我私下認定他是單身。」

出口格外擁擠。我牽著菜穗子的手,來到充滿校舍庭院的秋日陽光下。

「橋本是單身,」妻子被陽光刺得眯眼,「可能是他的侄子或外甥念這所學校。」

「啊,也對。」

無論何時何地,一有需要,就會像一陣風般趕來的橋本,也是有私生活的。

「有幾家不錯的餐廳可以吃午飯,不過得先打電話問問看。」

早知道就先預約,妻子說著從包包取出手機。彷彿在呼應,我外套胸前口袋裡的手機震動。

不是簡訊,是來電。柴野司機打來的。

「不好意思。」

我摟著妻子的肩膀,引導她到附近的長椅,在鈴聲結束、切換成語音信箱前按下通話鍵。

「我是杉村。」

「我是柴野。不好意思,突然打電話,現在方便嗎?」

「沒問題,請說。」

柴野司機總是沉著有禮,今天語氣也不焦急,但提起的事相當緊急。

「我要和迫田女士的女兒見面。」

對方打算去千葉的家拿迫田女士的物品,可順便見面。

「她就和我見這麼一次面,希望我以後別再騒擾她。怎麼辦?」

妻子坐在長椅上望著我。

「我們收到錢的事……」

「是的,我說了。」

所以才願意見面嗎?

「了解,我立刻過去。但再怎麼快,至少也要一個半小時。」

「沒問題,對方是從埼玉過來。」

「地點約在哪裡?」

「如果方便,請到我家。我也這麼告訴對方。」

畢竟不好被別人聽到,她解釋道。

「我家很小,但今天我休假。佳美跟我爸媽去動物園,白天沒人在。」

其實她本來也要一起去動物園吧。但狀況突然生變,她只好對女兒爽約。佳美,對不起。

「謝謝你。」

我迅速抄下地址。見我手忙腳亂地翻找筆記用品,妻子遞出便條紙和原子筆。

「要告訴其他人嗎?」

「不,就柴野小姐和我見她吧。要是談著談著,田中先生勃然大怒,對迫田女士的女兒過意不去。」

這倒也是。柴野司機一板一眼地應道,掛斷電話。

「你要離開?」菜穗子嘆息。

「對不起。」我合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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