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九章

起先,我完全不懂對方在說什麼。

電話是北見夫人打來的。我只聽得出她在道歉「給你添麻煩了」,於是反問:「不好意思,你說誰來拜訪?」

「對方自稱是高越先生的妻子……雖然我還不確定。」

北見夫人我行我素,十分沉著。

「高越?」

「喏,就是那個高越勝巳啊。」

這幾天,我不斷與幾乎是初識的人見面談話,報上名字、聽到對方的名字,腦袋有點飽和。高越勝巳?

停頓一拍,記憶總算成功對焦。是報紙販賣店店員,足立則生殺傷案。高越勝巳不是那名死者嗎?他的遺孀怎會去拜訪北見夫人?

「我十分鐘後過去!」

匆匆趕往,只見來到玄關的北見夫人,豎起食指示意我保持安靜。

「我請她在屋裡休息。」

新聞報導過,高越的妻子身懷六甲。我躡手躡腳跟著北見夫人進屋。

北見母子居住的都營住宅,擺有一張以前北見偵探接待訪客的雙人椅。那名女子就仰躺在上面,頭枕著靠墊,一張毛毯從脖子底下蓋到腳尖。大概是北見夫人幫她蓋上的吧。

女子臉色蒼白,眼周有黑影,似乎化著淡妝,但嘴唇嚴重乾裂。我覺得仔細打量太失禮,別開目光。

我和北見夫人在廚房餐桌前悄聲談話。「她是什麼時候來的?」

「約莫三十分鐘前。她出現時便毫無血色,說要借洗手間,我馬上讓她進去。」

「是害喜嗎?」

「她懷孕五個月,早過了害喜的階段。」

玄關有一雙民族風刺繡帶滾邊的可愛平底鞋。

「她真的是高越先生的妻子嗎?」

北見夫人點點頭。「她給我看過母子手冊。由於沒辦理登記,她的姓氏不是高越。」

她名叫井村繪里子。

「可是,我想她就是和高越先生同居的女子。」

「你怎麼知道?」

案發後的媒體訪談,以馬賽克遮住井村小姐的臉,北見夫人應該不曉得她的長相。

「她有這樣東西。」

桌上放著A4尺寸的牛皮紙信封,北見夫人取出內容物。

藍色封面上,中規中矩寫著標題與日期。那是私家偵探北見一郎的調查檔案。

「這是十月初足立先生來訪時,我親手交付的。井村小姐說,足立先生在殺傷事件前拿給她。」

我腦袋一團混亂。足立則生偶遇高越勝巳,前來拜訪北見夫人,得知北見偵探去世的消息,只拿到一份檔案,失望而歸。後來,他設法(以極為笨拙的方式)不斷與高越接觸,卻成為殺害高越的頭號嫌犯,目前逃亡中。

「殺傷事件後,警方一直沒來找我,原以為是足立先生的檔案沒被發現,其實是他交給高越勝巳的妻子。」

「這未免太奇怪。」我提出質疑,「讀過這份檔案,不就知道足立先生有殺害高越勝巳的動機?足立先生以前受騙,協助高越勝巳的不動產詐騙。檔案上應該記載著事情始末。」

「所以,足立先生才會交給高越先生的妻子吧。」

為了揭露「你的丈夫曾涉足這樣的壞事,是詐騙集團的一分子」,這一點不難理解,但井村繪里子為何沒把檔案交給警方,而是藏起來?

「不清楚她是否有意隱瞞,也許只是說不出口。」

「說不出口……」

「沒有這份檔案,足立先生也夠可疑了,實際上他正受到警方追捕。就算她覺得高越先生那種不光彩的往事,不說出去比較好,亦是人之常情。」

「不,我是刻意隱瞞的。」

一道虛弱的話聲傳來。有時風吹過枯木間隙,會發出這樣的聲響。

井村繪里子從椅子上坐起,毯子推落到膝蓋,腳放下坐直。

北見夫人立刻走近,勸道:「不用勉強起來。」

「對不起,我沒事了。」

她剛剛頭暈——北見夫人向我解釋。井村繪里子似乎覺得很冷,北見夫人扶著她的背說:「我來開暖氣。」

北見夫人操作遙控器,挨坐在井村繪里子旁邊。房間狹窄,廚房和客廳的距離也近,我決定不要太靠近兩位女士,留在廚房椅子上。

「敝姓杉村,曾委託北見夫人過世的丈夫調査,與他交情不錯。」

井村繪里子垂著頭,環抱身體點點頭。

她腹部的隆起並不明顯,菜穗子懷孕五個月時也是這樣。身上蓋著毛毯,與其說是孕婦,更像是病人。

「我一個人實在不安,所以請他來支援。」北見夫人柔聲解釋。「外子的工作我完全不清楚,但杉村先生幫過忙,對這些事情頗了解。」

這些事情是哪些事情?聽起來有點含糊。

「方便請教你一些問題嗎?如果覺得不舒服,請立刻告訴我。」

好的,井村繪里子細聲細氣應道。

「這份檔案,是足立則生給你的嗎?」

她又點點頭。

「什麼時候?」

「案發一周前。」

中午買東西回家,足立則生追上來。

「他表示沒有要做什麼,叫我不要害怕,渾身冷汗。看上去反倒是他怕極了。」

她的語調像念稿般平板,但感覺不到遲疑。

「他開口請求:太太,拜託,請看看這份文件。」

足立則生把檔案塞進她的購物袋,她無法拒絕。接著,足立則生便轉身離開。

「我考慮要和高越商量,可是……」

她對檔案的標題頗在意,忍不主打開。

「然後,我終於明白高越和那個人起爭執的原因。」

井村繪里子的眼神茫然,落在腳邊。

「你有沒有告訴丈夫這件事?」

沉默片刻,井村繪理子開口:「我沒馬上告訴他。一提到足立先生,高越就會勃然大怒,激動不已。」

——那傢伙又來了?他有沒有對你動手?他說些什麼?

「那個時候,你丈夫和足立先生已發生好幾次衝突吧。」

「高越說:那個男的在跟蹤你。」

此時,井村繪里子第一次抬頭看我。「請不要叫他『你丈夫』。」

北見夫人不禁眨眼。

「我不是高越的寵物 。」

輪到我忍不住眨眼。我知道有些女性和夫妻基於某些觀點,嫌惡「夫君、賤內」之類的稱呼。不過,為了主張這種觀點,當場抬出「寵物」的字眼,未免太極端。

「抱歉。」我行一禮。「那麼,後來你也沒向高越先生提起檔案的事嗎?」

井村繪里子垂下頭,垮下瘦削的肩膀。室內因空調漸漸暖和,但她依然感到很冷。北見夫人拉起毛毯替她蓋上。

「我……曾覺得可疑。」

樹榦中央開了個洞。在寒風中顫抖、形單影隻的瘦弱樹木,葉子片片飄零。無力落地的葉子也已枯萎。從小聲講述的井村繪里子身上,我聯想到這樣的意象。她本身,以及從她口中吐出的話語都是乾枯的。

「你是指高越先生嗎?」北見夫人問。

「他有錢和沒錢的時候,落差非常大,而且好像經常換工作。」

「你們交往很久嗎?」

「我和他約莫是三年前認識。他是我們店裡的客人。」

語畢,她的眼神淡淡含笑。

「我完全不適合當酒店小姐,業績非常差,沒辦法在同一家店久待。可是,每次換店,高越就會來賞光指名我。」

我默默聽著。

「他就是這麼重視你吧。」北見夫人微笑,緩緩撫摸井村繪里子的背。「你們交往三年,一起生活,也有小寶寶,想必很幸福吧?」

聽到「幸福」兩個字,井村繪里子忽然睜大眼,彷彿在端詳過去,再次確定那是否稱得上幸福。

「我們會同居,是因為我懷孕。搬到那棟公寓前,我是一個人住。」

房租那麼貴的公寓——她搖搖頭。「我覺得我們配不上,可是高越樂昏頭,說要讓我們的孩子在最好的環境中長大。」

家電和傢具,都是在搬到那棟豪宅時,高越花錢新買的。

「他開口閉口就是『我們結婚吧』,可是我……」

就是無法下定決心。

「我曉得不辦結婚登記,小寶寶就太可憐了。不過,我實在不清楚自己是不是真的想生下高越的小孩。懷孕是個過錯,告訴高越,也是個過錯。」

早知道就打掉,她低喃。話聲乾枯,眼神乾燥。

「所以你們沒去登記?」

北見夫人的問話,也變得輕聲細語。

「高越找到那棟公寓,辦理租屋契約時,他的公司遭舉發。」

他在一家販賣健康食品的公司工作。

「說是新產品廣告違反葯事法。他們宣傳,只要吃那款產品,癌細胞就會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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