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抵抗 第三十九章

賴安在菲茨羅伊大道周圍的大街小巷走了走。他沿著瓊斯路分別向南向北走,繞著克羅克公園體育館走了一圈,穿過了鐵軌下的涵洞,然後又順著原路走了回來。紅磚砌成的房子前的人行道上幾乎沒有停放什麼車輛。

萊內的描述雖然很不精確,但還說得過去。第一次和那些人接觸的時候,萊內搭乘火車到了阿米恩斯大街站,卡特和另一個人在這裡等他。然後,他們將萊內塞進了一輛廂式貨車,那個貨車上一扇窗戶也沒有。貨車開了幾分鐘之後就停下來了。下車之前,他們在萊內的頭上套了個枕套,這才領著他下了車。他們一邊鎖好車,一邊讓他靠牆站好,這時有火車從他頭頂上駛過,把他腳下的土地都震動了。他聽見了車輪的哐啷聲,通過他肩膀頂著的磚牆感到了火車的力量。

一個人抓住他的肘彎,領著他通過一扇門,進了一所房子。一到室內,他們就除去了他頭上的枕套,問了他兩個小時的問題,然後又給他套上枕套,領他出去,上了貨車。

他第三次去那裡的時候,萊內從貨車沒有關嚴的門縫中看見了克羅克公園體育館的看台,聽見那些看比賽的人發出的喊聲。盤問結束之後,他們讓他等了幾乎有一個小時。一個人說,等人群散了之後再走。

後來,萊內核查了街道地圖,把他掌握的線索集中起來,最後確定,他們帶他進去的那所房子就在菲茨羅伊大道最東邊的街區里,靠近鐵路線。雖然他不能確定是哪所房子,但是,他判斷應該比較靠近體育館。

賴安把車停在鐵路線北面聖十字大道上的樹底下。春天到了,雖然陰溝里仍然積存著許多冬天的落葉,但樹上鮮亮、嫩綠的葉子也已經冒出來了。

他向南走過克朗利夫路的路口,朝著鐵路橋走去。他在橋下的陰影中逗留了好一會兒,觀察著菲茨羅伊大道上的情況。菲茨羅伊大道上沒有行人,只有鳥鳴和狗叫的聲音。

鐵路橋的另一邊有一個入口,通往一條小巷子,而這條巷子就在萊內被人帶進去的那個街區的後面。賴安走進巷子,一邊走一邊朝街區裡面看,看見了一輛百福貨車,但他沒有停下來,而是繼續朝著小巷子和菲茨羅伊大道相交的拐角處的小店走去。

他向左拐去,繼續保持著漫不經心的步伐,同時偷眼看那些房子客廳的落地窗。那些落地窗後面都有窗帘,但他還是能看見裡面鏡子的反光以及壁爐的火光。

然而,有一所房子不是這樣。

賴安看到這所房子客廳落地窗窗帘後面還掛著毛毯,但他基本上沒有放慢腳步。他一邊走一邊數自己走過了幾所房子,走到街道的另一頭之後,又左拐來到了自己幾分鐘前剛剛走過的那條小巷子的另一頭。

他站在那裡,慢慢找到了那所房子的背面。房子的所有窗戶裡面都貼著報紙。房子前面有一個小院子,院子有門,門外是一條小巷,再走幾步就是鐵路橋。賴安想,這裡真夠隱蔽的,是個理想的藏身之所。

他選擇了一個窗戶後面的人看不見他的角度,慢慢靠近了院子的圍牆,思考著。鐵路橋上,一列火車轟鳴著駛過來,內燃機沉悶的雜訊讓人覺得頭腦發脹。火車駛過之後,機油的味道在空中經久不散。賴安緊貼著圍牆,進了院子,靠近了那輛貨車。到了貨車跟前的時候,他抬頭看了看鐵軌的方向。在這個街區的另一端,順著拱形的鐵路橋看去,是鐵路沿線的綠化帶,這些樹叢和雜草比房頂還要高。

賴安重新打量眼前的這輛貨車。暗紅色車身上坑坑窪窪,已經生鏽,很可能是從某個私人的停車場那裡買的,並沒有經過二手汽車經銷商的盤剝。他貼著貨車,房子里如果有人也看不見他。貨車右前門外的地上有好幾根香煙頭。駕駛室里只有一份報紙和一隻熱水瓶。透過車窗,賴安看到那報紙已是幾周前的了。這報紙是個幌子,是為了讓人覺得這輛貨車的主人是普通工人而想出來的障眼法。

他悄悄退出院子,朝小巷的另一頭走去,很快就溜到了鐵路橋下的陰影里。他看見鐵路線旁的灰色石牆延伸至遠處,石牆上長滿了常青藤藤蔓,濃密的綠色植物讓這裡成為了理想的藏身之所。

賴安從橋下走過,來到橋另一邊的路堤上。路堤上雜草叢生。他四下張望了一下,把手搭在石牆上,爬上了路堤。

他走到了鐵軌旁邊。這時,有一列火車慢慢靠近了,朝著阿米恩斯大街站駛去。賴安穿過鐵軌,來到路堤的另一側。他先在常青藤之中蹲了下來,然後手腳並用,爬到牆上。他趴在那裡,從這裡可以清楚地看見下面那條小巷中的情況,那輛百福貨車也盡收眼底。他看不到那所房子前面,但能看到菲茨羅伊大道和瓊斯路的交叉路口,遠處的克羅克公園體育館也能看見。從這個街區任何一頭出入的人都逃不脫他的眼睛。另外,如果他們把貨車停在小巷中,而不是停在車位充足的大街上,這就意味著他們是從房子的後面出入的,這樣一來,鄰居就看不見他們在忙活什麼了。

火車帶著巨大的聲響駛過時,一陣大風從賴安身上刮過。轟鳴聲逐漸退去,他又穿過鐵軌,下了路堤,回到了自己的車上。

賴安問海蘭德夫人,他能不能和西莉亞小姐通話。他可以想像電話那頭的海蘭德夫人在同意他的要求之前,是怎樣咬牙切齒之後才做出這個決定的。

「喂?」

「西莉亞,是我,阿爾伯特。」

「你好。」她說。他真希望自己能在她的話里聽出笑聲來。

「我今天早上沒有機會和你告別。」

「對不起,」她說。「我當時不想吵醒你。你回來的時候看上去很累。我們今晚見面,好嗎?我們談談。」

「我不能。」

「哦。」她說,聲音越來越低。

「我的意思是,我要出去一兩天。是出差。」

「我明白了。你回來之後打電話給我,好嗎?」

「我當然會打電話給你的。」

「好,嗯,阿爾伯特?」

「怎麼——?」

「不管你是為什麼事出去,不管你在忙什麼,千萬要小心。」

「我會的。」

黃昏時分,賴安又一次來到聖十字大道,將車停了下來。他背著皮包,朝著路堤走去。他穿著咔嘰布的夾克衫和褲子,頭戴一頂黑色羊毛帽。那個背包里裝著麵包、乳酪、一瓶水,還有一個保溫瓶里裝滿了濃咖啡,此外,包里還有一個野外用的雙筒望遠鏡、一個筆記本和一支鉛筆。他還把原先藏在酒店房間的衣櫥底下的瓦爾特手槍帶來了,此時,手槍正在他腋下的槍套里好好地躺著呢。

兩分鐘後,他到了路堤旁。他飛快掃了一眼四周的情況,看看有沒有可疑的行人,也觀察那些房子的窗帘後面有沒有動靜,確認一切正常之後,他爬了上去,彎腰上了坡,穿過鐵軌,躲進了下午在藤蔓中找好的藏身之所。

賴安趴在地上,這時,他慢慢有了一種奇怪的感覺。他找到了隱藏在綠色植物之中的那種熟悉的感覺。他想起了自己在愛爾蘭鄉間的籬笆牆下面挖坑埋伏的那段時光,當時他在那裡觀察著那些人的動向,因為他們不願接受戰爭已經結束的現實。他還想起了朝鮮山區的那些植物,想起了自己埋伏其中,觀察敵方的情況,記下對方人員和武器數量的情景。

1953年7月簽訂停戰協議之後,賴安還在朝鮮待了很長時間,他的任務是運送敵方士兵的屍體去和北朝鮮交換,這是代號為「光榮行動」的一部分。直到1954年的聖誕節,他才回到愛爾蘭的父母身邊,節後,1955年的第一天,他來到巴利米納的聖帕特里克兵營報到。他在那裡度過了四年時間,主要負責訓練來自英倫諸島的新兵,他們中的許多人後來被派駐到德國,這些英國部隊的作用也由原先的佔領變成了防衛。

1959年,賴安收到了退伍通知,此後,他在貝爾法斯特待了一個月,住在市中心的一套逼仄的單間公寓房中,整天翻看當地報紙的招工欄。在這30天的時間裡,他終於明白了一件事:在軍營外面的這個世界裡,他沒有一技之長,也沒有工作經驗,可以說,他對任何一位僱主而言都毫無用處。

他自認無法適應平民生活,正準備返回巴利米納軍營,這時,他收到了皇家阿爾斯特來複槍團一位老友的來信。這位戰友是科爾姆·休斯少校。和賴安一樣,他也是從莫納亨郡那裡越過邊界,加入了英國軍隊。賴安退伍的時候,他們倆就說好要保持聯繫,但其實說這話的時候,兩人心裡都沒底。休斯少校在信中建議,他們在貝爾法斯特港附近的水手小鎮區的「鹿特丹酒吧」見面。

賴安走進酒吧的時候,休斯坐在那裡,手裡端著一大杯巴斯啤酒。他們握了手,兩人身上穿的平民服裝沖淡了原本該有的那股親熱勁兒。賴安突然想到,他好像從沒見過休斯不穿軍裝的樣子。

他們在一個陰暗的角落找了張桌子坐下,聊了一些老戰友的情況,他們中的一些還活著,有一些卻已經死了。

「最近在忙什麼?」休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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