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戰士 第十九章

賴安驅車向北離開都柏林向斯沃司開去。城市的景色漸漸淡去,取而代之的是大片大片的綠色田野。又開了幾分鐘,一棟白色候機樓出現在眼前,一架飛機騰空而起。這個機場是40年代早期修建完畢的。這幾年航線迅速拓展,幾乎覆蓋了世界上你能想到的任何一個地方。

賴安身邊的座位上攤著一張地圖,上面有一處被他用鉛筆畫了個圈。那是他標記出來的凱瑟琳·博尚的住址。

賴安開進了斯沃司。一路上他穿過了鎮上安靜的主幹道,然後又經過了會議廳。幾個臉上髒兮兮的男孩暫停了正在進行的足球賽,將注意力轉移到賴安的身上。一群狗咆哮著跟在車後狂奔,一直跑出了大約100碼才停了下來,似乎在為捍衛了自己的領地而感到自豪。

賴安將地圖攤放在方向盤上,一會兒看看地圖,一會兒看看前方的道路。這條路通向一座小橋,越向前開路越窄。過橋後賴安拐彎向右,車道窄得就只能容下一輛車,兩邊的樹枝不斷地刮到車身。

賴安沿著馬路一直向前開。他的左側是高低起伏的樹木和灌木叢,右側是曲折蜿蜒的小河。河床漸漸變得寬闊起來,起初只有不到六碼寬,接著變成了12碼,50碼,然後是100碼,最後注入了河口。

一群天鵝從蘆葦叢里踱著方步走出來,站在了路中央,擋住了賴安的道,所以他只能半踩著離合器,一點一點地以蝸牛爬的速度向前開。這些天鵝一點都不慌張,就像看不見車子似的。它們搖搖擺擺地在路上走著,絲毫沒有讓路的意思。

賴安只好下車,嘴裡發出「噓」的聲音打算把它們趕回到河裡去。可是天鵝卻沖著他叫了一陣之後,又繼續它們的散步運動了。賴安忍無可忍,脫下身上的馬甲,用力扑打它們。最後天鵝終於被惹煩了,離開馬路回到了水裡。賴安這才回到車上繼續他的行程。

前方,馬路延伸到了水裡,路的盡頭是一座小島。車道上有不少積水,沃克斯豪爾汽車飛馳而過,濺起了一片水花。開到乾燥的路面時,前方的灌木叢中突然冒出一堵牆,攔住了賴安的去路。牆上有一道拱門。賴安一邊減速一邊查看地圖。

他相信這裡就是他要找的地方。

賴安將車開到馬路與河岸之間的草地上,拉好手剎,拔下鑰匙。突然從河面上吹來一陣風,賴安抬眼看向窗外,對面馬拉海德的輪廓依稀可辨。

他走到大門口,發現門是鎖著的。賴安透過欄杆向裡面張望。院子里有一個修剪精緻的漂亮花園,一條礫石鋪就的小道一直通到一座低矮的小屋門前。小屋的邊上有一個馬廄。

一個身材苗條的女人手裡拿著一桶飼料,一匹馬正伸長脖子悠閑地吃著自己的美食。發現賴安後,那個女人便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著他看。

「是凱瑟琳·博尚嗎?」賴安問道。

那個女人放下手裡的飼料桶,兩手插在褲子口袋裡向他走了過來。

「你是誰?」她問。她說話時帶有濃重的法國口音,非常好聽,優美得就像花園中的鮮花。

「我是阿爾伯特·賴安,在情報局工作。」他邊說邊出示了證件。她在花園當中停了下來。很顯然,站在那個位置是不可能看清證件上的文字的。「我想和你聊聊。」賴安說。

「我不確定我會願意與你交談。」她回答說。她英語講得很棒,嗓音也很好聽。她留著一頭花白短髮,用幾個髮夾將頭髮向後別著。賴安能看出她年輕時一定擁有一副完美的身材,而現在隨著年齡的增長,身體的某些部位開始變得鬆弛。由於煙抽得太多,她的上嘴唇己出現了幾道深深的皺紋。

「我現在為奧托·斯科爾茲內工作。」當然,這是個謊言,但此時撒謊看來是很值得的,因為當聽到這個名字時,她臉上的表情便發生了變化。「我正在調查有關亞歷克斯·倫德斯、約翰,漢布羅和赫爾穆特·克勞斯的幾起兇殺案。還有埃盧安,格魯瓦。」

她身子猛地一縮。難道她還不知道那個布列塔尼人也遇害了嗎?

「我什麼都不知道。」她站在原地,但語氣卻不如先前那般堅定。「恐怕你是白跑一趟了。」

「可是我還是想和你聊一聊,只要一小會兒。」他決定最後再賭一把。「我不會告訴斯科爾茲內上校你拒絕合作的。」

她的表情頓時僵硬了,而後便朝著大門走來。

「威脅只能讓你獲得短時的利益,但從長遠來看的話,它會讓你付出更多的代價,……你剛才說你叫什麼?」

「賴安。阿爾伯特,賴安中尉。」

她從口袋裡掏出一把鑰匙,開了門。

博尚將咖啡在爐子上加熱後,倒了一杯給賴安。咖啡喝起來不太新鮮,而且有些苦,可賴安竭力忍住,沒讓自己流露出痛苦的神情。

小屋的內部與埃盧安·格魯瓦被槍殺的屋子極其類似,那個屋子如今已經被塞萊斯坦,萊內丟棄了。廚房裡有一個水槽,還有一個壁爐,看來這裡才是主要的日常生活起居的地方。屋子裡共有兩間卧室,其中一間的門半掩著。賴安看到裡面放著—張鋪得很整齊的床,書架上擺滿了各類書籍。廚房裡還有四個書櫥,每一層書架都塞滿了書。桌子上攤著幾個筆記本、幾本便箋簿,還有幾張零散的紙,紙上寫著幾行潦草的文字,賴安沒能分辨出到底是哪國語言。

「我還在堅持寫作。」博尚在賴安對面的椅子上坐了下來。「如今沒人願意出版我的作品,可是我還得寫下去,因為我必須這樣做。」

「詩歌?」賴安問。

「是的,我寫的大多數都是詩歌,但也有隨筆和故事。我以前曾寫過小說,但現在我已經不願意寫了。」

「是布列塔尼文嗎?」

「是的。」她用法語回答道。「那是一種非常優美的語言,像音樂一樣,特別的抒情。我的作品譯成英文時會遜色很多,因為英文不具備布列塔尼文的節奏和韻律。布列塔尼語更像康沃爾語,而且與你們愛爾蘭語也有很多相似的地方。說說吧,你的愛爾蘭語怎麼樣?」

「我只記得在學校學的幾個單詞。」賴安說。

她無奈地笑了笑,點燃一根香煙。「你竟然不說自己的母語,倒情願選擇你的壓迫者的語言?你不覺得這是一個悲劇嗎?」

「我從來都沒有想學英語的慾望。」

她深深地吐了口氣,煙霧裡充滿了失望的味道。「那麼,開始提問吧。如果我知道的我會告訴你的。」

「你與奧托·斯科爾茲內的關係如何?」

「不是很親近。他幫助我和其他幾個布列塔尼人來到愛爾蘭定居。塞萊斯坦更了解他。」

「塞萊斯坦·萊內是你的朋友?」

她的臉上再次露出了那種無奈的笑容。她支起一條腿,腳跟踩在椅子邊上,膝蓋差點要頂到她的下巴。「是的,還不僅如此。很多年前,我們曾是情人。我和他現在的關係,我也不知道是什麼。」

「埃盧安,格魯瓦就死在萊內的家裡。」

她的目光注視著遠方屋外的某個地方。

「可憐的埃盧安。他是個好人,但不夠堅強。他不適合當戰士。塞萊斯坦現在怎麼樣?他當時受傷了嗎?」

「沒有受傷。」賴安說,「據我所知,萊內先生現在和斯科爾茲內上校待在一起。你是在法國和他認識的嗎?」

「是的。30年代時,我們一起執行過幾個任務。」

「二戰期間呢?」

「他打仗,我寫作.輿論宣傳,寫一些評論、報道之類的東西。我們在城鎮和村莊里分發小冊子。」

「你是一名通敵者。」

她將目光轉向賴安,眼神如同鋼針般刺著他的皮膚。「如果你一定要這麼說的話,那就這麼稱呼我吧。但是我認為我自己是一名愛國者和社會黨人。德國人承諾幫助我們獨立,建立自己的國家和政府。我們相信他們。也許很幼稚,但這難道不是年輕的特權嗎?」

博尚用力吸了一口煙,煙頭微弱的亮光在昏暗的小屋中閃爍。她將煙吸進肺里,好一會兒才從鼻孔里吐出來。不知是因為嗆著了還是其他原因,她突然咳了一聲。賴安看著她從口袋裡掏出一張紙巾,將痰吐在了紙巾里。

「告訴我,」她說,「你知道『臨界點寄宿者』這個術語嗎?」

賴安搖搖頭說:「不知道。」

「這是個唯心論的觀點,也可以說是通神論的觀點,關鍵取決於你怎麼看。不同的人有著不同的詮釋。有人認為寄宿者是指依附在活人軀體上的邪惡靈魂,而有人則認為寄宿者指的是一個人前世的罪惡。我們每個人都是如此,有些事深藏在我們的靈魂深處,一些讓我們感到羞愧的事情。」

她邊說邊幽幽地看著兩人之間徐徐升騰的淡藍色煙霧。

「我還是不大明白。」賴安說。

「對於我來說,在二戰期間我所做過的每一件事,包括選擇與什麼人合作,我所寫的那些文章,以及在那種境況下選擇做什麼樣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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