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築草為城 第二十九章

春天來了!

天氣乍暖還寒,陰沉沉的雲縫中,不時還有日光從陰霸里射出光線,杭州西郊那美麗的山林里,茶芽又開始萌生了。

一群人緩緩而行在茶山間。看得出來,這是一支有老有小的家族的隊伍,一位老人由他的晚輩左右攙扶著,走在最前面。山路崎嶇,起伏不平,這些人一會兒陷入了茶園深處,一會兒又冒出半個身子,像一葉小舟,在茶的波浪間犁開一條細細的航程。

這是杭嘉和的第七十六個春天,也是他的第七十六個清明節。當下還不能判斷這個春天屬不屬於他們杭家人——整整十多年沒有團圓在一起的親人們,竟然奇蹟般地聚會在1976年的清明節早晨。

並不是所有的自由人都到齊了的,從雲南歸來的小布朗就沒有能夠及時趕到。此刻,斷後的杭得茶與杭寄草走在一起,他悄悄地問:"姑婆,他跟你說了他會趕到這裡來的嗎?"

寄草搖搖頭說:"哪裡來得及說,一見面就先和我吵一架,沒良心的東西,隨他去!"

杭得茶眯起了眼睛看著天空,說:"我有點擔心,杭州街頭這兩天到處都是標語,不知雲南那邊怎麼樣?"

前幾天就從紹興趕到杭州的杭迎霜,看了看大哥,說:"悼念周總理,全國都一樣吧。"

自得放愛光出事之後,布朗被抓進去審了一段時間,沒弄出什麼新材料,這才放了他。他一出獄就回了雲南,小邦巔的好幾個女兒等著他挑選呢。這次是為了祖墳的遷移之事才重返杭州城的,媽媽寄草專門到火車站去接他。深夜到的杭州,在車站就被人擋住了,說起來讓人不相信,他是讓一個女瘋子攔住的。那個破衣爛衫的女瘋子,一邊哼著"北風吹,雪花飄",一邊在月台上踞著腳跳芭蕾舞,引來了很大一群人,有人笑著,有人還問:瘋婆兒,你的大春呢,你的大春哪裡去了?那瘋婆兒大吼一聲,指著對方厲聲責問:你是什麼人,敢對趙部長這麼說話?無產階級專政的鐵拳不會放過你們!

說話間的時候,她的一雙眼睛就朝人群里射來,像一把鉤子鉤住了布朗。布朗打了一個冷戰,低下頭問媽媽:"媽媽你看她是不是趙爭爭,是不是?"寄草冷笑一聲說:"她也有今天!"

趙爭爭瘋了的事情他們倒是早就聽說了,當時甚至還有點拍手稱快,老天罰她發瘋也不為過。但親眼目睹她現在的慘狀,寄草還是不舒服,心想還是頭低低下管自己一走了之,趙爭爭眼睛卻已經盯住了布朗,目光中露出了狂喜的神情,她大叫一聲:"大春,大春,你終於回來了!八路軍回來了,黃世仁你等著吧——想要逼死我,瞎了你眼窩——"她突然唱了起來,筆直地朝布朗撲去:"大春,大春,我等得你好苦啊——"

這一招驚得布朗回頭就跑,旁邊的人鬨笑著讓出一條道來,看這女瘋子追她的大春。布朗趕緊重新跳上車廂,一邊對乘務員說:"你們怎麼不把她送回去?她一個人在這裡鬧多可憐。"那乘務員卻說:"你是說那個女花瘋啊,聽說還是造反造瘋的,精神病院里出出進進多少次,現在連他們家裡的人都懶得管她了,外面的人怎麼管得住她?"

布朗和寄草只得另找一個小門悄悄往外溜。走到外面廣場上,布朗就站住了,吞吞吐吐地要說什麼,寄草就先開了口,說:"你是不是想去照看那個趙爭爭?"

布朗連忙說:"媽媽,你說怎麼能這樣呢?她可以進監獄,可以進醫院,可以開會批判,可是不應該讓一個女人在夜裡發瘋。"

"槍斃她也不為過!" 寄草想起了得放愛光,狠狠地詛咒了一句。

布朗想了想,說:"可還是不應該讓她在夜裡到火車站發瘋。媽媽你說一句話,你答應我把她送回去,我就把她送回去。"

"我要是不答應呢?"

布朗想了想,說:"那我也得把她送回去!"

寄草還有什麼話可說呢,她生氣地低聲叫了起來:"要去你自己去,反正我是不去的!"她揮揮手就自顧自朝前走,還以為兒子會跟她走呢,沒想到再回頭一看,兒子不見了。這母子倆剛剛見面,就不歡而散。

十歲的夜生蹦蹦跳跳地跑在小徑上,她耳尖,聽到了爸爸們的對話,接著自己的思緒說:"周總理我看到過的。盼姑婆,你說是不是,周總理是不是我們都看到過的哄?很好看的!"她讚歎了一句,雖不那麼莊重,卻是由衷的。

"你那麼小,還記得?"杭寄草說,"我們夜生真是好記性。那年她才幾歲,七二年,才六歲啊,剛剛從島上回來,大哥在樓外樓給擺了一桌。就那天周總理陪著尼克松到樓外樓吃飯,還吃了龍井蝦仁呢。有許多人看到他們了,那時候周總理還沒生病吧。"

"爸爸你看到周總理了嗎?"窯窯問。他操著一副正在變聲的嗓子,那聲音聽上去很奇怪,讓夜生一聽就要笑,一聽就要笑。

方越一邊擋開那些伸過來的茶枝,一邊說:"周總理倒是沒見著,但是我看到了美國的國務卿基辛格,那天我到解放路百貨公司買東西,看到他也在那裡買東西,你們猜他在買什麼?"

迎霜果斷地說:"他在買茶!"

方越吃驚了,不是裝出來的,盯著她問:"你怎麼知道,他真是在買茶,聽裝的特級龍井,我親眼看到的。"

迎霜有些心神不寧,清明祭掃一結束她就急著要趕回去。此番來杭,她有她的特殊使命。

在行進中,只有前面那三個男人一直沒有說過一句話,杭漢、忘憂和一邊一個扶著的杭嘉和。歲月彷彿已經成功地改造了他們,使他們越來越趨同於家族中最老的老人杭嘉和。此刻,他們在茶叢中小心翼翼地走著,悄悄地對一個眼神,不時地朝前面看看,祖墳馬L就要到了。

祖墳早已成了一種家族史的象徵,後逝的人們已經不再長眠在此。杭州西郊山中的隆起的青家正在歲月中漸漸隱去。但既然還是祖墳,過往行人總還繞著點兒,茶蓬不經修剪,在它們四周長得又大又密,幾乎蓋住了它們。這一次是市裡統一行動,要徹底起掉這一帶的土葬之墳,統統夷為茶園。初夏,杭家祖墳就要全部被遷往南山。今年清明,將是全家到雞籠山的最後一次上墳了。正是這個大舉動,把杭家人又集中到了杭州西郊。

杭家祖墳中的這些先人的骨骸,本來可以埋在里雞籠山中的茶園,那就要簡單多了。這也是一片重新聚集的墓地,連蘇曼殊的墳也遷葬到了這裡。那前面還有一塊空地,是辛亥義士墓,也是前幾年剛從西湖邊遷來的,有陶成章的,徐錫湖的,陳伯平的,馬宗漢的。這些人的名字,當年如雷貫耳,如今與茶相伴,也是無人問津了。杭嘉和卻覺得這樣很好,一個時代被埋在了茶園裡,這是一種很好的歸宿。但他還是決定把祖墳都遷到今日的南山陵園,葉子、嘉平、得放和愛光,還有白夜的墓地都已經安排在那裡了,他自己也將在那裡將息,他不想讓那些已經死去的人再與他們隔開。很奇怪,他不信神,但他重視死的儀式。他不相信真正會有另一個世界,但他在活著的時候想像那個世界,井在那個世界裡為自己尋找歸宿。

他的眼睛不好使,但他看得清這裡的一切。他用他的那根斷指,緩慢地深情地一個個地指著那些茶蓬:這是他父親杭天醉的,這是他母親小茶的,這是他大媽媽沈綠愛的,這是他妹妹嘉草的……

他非常準確地一下子指出了埋骨黃蕉風的地方。那裡種著一株迎霜,生得茂盛,正當壯年。

不知晚輩中哪一個冒失地問了一句:都在這裡了嗎?杭嘉和嘴唇哆噱起來,面容蒼白,他怔了一會兒,一個人就往旁邊小溪對面的那片斜坡走去,他單薄的身子把那片茶蓬蹭得嘩啦嘩啦響。忘憂連忙上去,扶住嘉和。他們一起走到山坡茶園邊,他四處看了一看,認出了那棵大茶蓬,他在這棵大茶蓬下站了一會兒。模糊的目光就幻出了往事:是看到了一起被埋進了墳里的大水缸,還是被嘉草抱著的那條玉泉的大魚?他使勁地甩著腦袋,不知道是想把這些令人心碎的往事埋進心墳,還是甩出胸膛。滿嘴的苦味泛了上來,眼前的遊絲越來越多,越來越粗,金光閃閃的在他面前亂舞,耳朵也跟著聽到一陣陣金屬般的聲音。他在四月的春風裡站不住了,下意識地拔了一把鮮茶葉塞進嘴裡嚼了起來。

成年的杭家男女們,只有寄草在前人的隱隱約約的傳聞中得知她那個同父異母的漢奸哥哥的下場,她卻從來也沒有問過大哥嘉和。每當他們上墳從山上下來,路過山腳下的那片茶園時,大哥嘉和總會把腳步放慢一點,他從來也不把自己的目光投向那片茶園,那是一種故意的拒絕。

現在,只有他杭嘉和一個人知道這個家族的秘密了。那個叫吳升的人也已經死了。吳升是在抗戰勝利之後的第一個春天找到他杭嘉和的。他老眼昏花,帶來了一隻骨骸盒,他們倆一起把它埋在了這裡的山腳下茶園邊。吳升沒有因為這樣安排而責怪嘉和,他知道為什麼這隻骨骸盒不配進山上的祖墳。家族中的許多人都把這個人徹底忘記了,更年輕一些的,甚至從來沒有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