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築草為城 第二十四章

老人在受難,新人在出生,年輕人在逃亡。通過得茶和小布朗的秘密安排,得放潛人杭州以東的崇山峻岭之中。

天台山,山有八重,四面如一,當鬥牛之分,上應台宿,故日天台。從地圖上看,它位於浙江東南,南接括蒼,西連四明,跨天台、新昌、寧海、奉化、勤縣,東北向人海,構成舟山群島,它那西南與東北的走向,亦成了錢塘江、兩江和靈江的分水嶺。唐詩僧靈徹詩云:天台眾峰處,華頂當其空,有時半不見,崔克在其中。六十年代初,天台主峰華頂來了一群杭州知青,建起了林場和茶場。動亂以來,秩序不再,這裡有許多人下山了,留著幾個守林人和一些空房子,布朗一到這裡,就和得茶取得了秘密聯繫,現在他再也不敢亂說亂動了,他得成為他們杭家人的堅強後盾。

得放安頓好嘉平爺爺的後事之後,由得茶陪著來此山中。得茶這樣做,一旦發覺,自然冒天下之大不匙。得放還阻止過他,說:"吳坤正愁抓不到你把柄呢。"得茶搖搖頭,他突然覺得那些事情的可笑,他要回到他的茶上去。很久以來他就心儀此山,不僅因為山中有國清寺,還因為日僧最澄與榮西都來此山留學,茶之東渡,此山為重。他要重新撿起他的學問,就從現在開始。只是他不曾想到,第一次訪天台,他會以送一個落難者為由來到這裡罷了。

國清寺在天台山南麓,得茶他們一路上來,過寒拾亭,就坐在豐干橋頭休息。這豐干,與寒山拾得,都是唐代國清寺的高僧,橋卻是宋時的古迹,菩薩保佑,古剎建在山中,小將們砸城裡的四舊一時忙不過來,這裡的四舊成了漏網之魚留下來了。得茶一行坐在橋頭,見此時寺門已封,陪他們一起來的那位金華採花少女的表哥、名叫小釋的林場青工,開了一句玩笑,說:"去佔個卦看看我們還能不能反過來。"

布朗看看得放,說:"占什麼卦?和尚尼姑都沒有了,他們連自己的命都占不過來呢。"

想必他們三人都想到了去年砸靈隱寺的事情。得放就有些不好意思,換了個話題,打聽這國清寺的年代。得茶善解人意,正要回答,便又被那小釋搶了先,說:"國清寺是天台宗的根本道場,北齊時候就有了。"

布朗大大咧咧地問:"什麼叫北齊,我怎麼從來就沒聽說過?"

小釋一下子就說不出來了,只道那國清寺的開山祖庭智者禪師是北齊名僧慧思的弟子,據說離現在已經有一千多年了。那年他人天台山,過石橋,見了一個老和尚對他說,山下有皇太子基,可以造寺院。智者就問他,現在連造個草房都那麼難,怎麼可能造成那麼大的寺院呢?那老和尚說,現在還造不成,要到三國統一之後,自有貴人來造。還說:寺若成,國即清。後來果然就跟老和尚說的一樣,這個寺院就叫國清寺了。

聽了這樣的半傳說半史話,大家就看著得茶。得茶不想說話也不行了——北齊啊,公元550到577年嘛,三國也不是魏蜀吳,是北周北魏和南陳吧,小釋你說是不是?小釋連連搖手說我可不知道那麼多,杭老師聽你的,那貴人是誰呢?"貴人是誰你真不知道?"得茶已經看出來了,這小釋有一種出家人的舉止,必是國清寺還俗的和尚無疑了。他怎麼會不知道貴人呢,貴人不就是那隋場帝楊廣嗎?傳說那年楊廣在江都生病,智者帶著天台茶為他看病,茶才這樣地傳到了北方各地。所以才有釋皎然的"丹丘羽人輕工食,採茶飲之生羽翼"之說嘛。楊廣繼位之後,這才在天台山建了天台寺,後稱國清寺,一時香火鼎盛,僧侶達四千多人呢。

聽罷此言,布朗長嘆一聲:"也不知道貴人會不會救我們一把呢?"

得放立刻反駁:"什麼貴人,那是皇帝,我們會有皇帝來救嗎?徹底的唯物主義是不相信任何神秘力量的。從來就沒有什麼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

布朗嚇了一跳,他惶恐地看了看得茶,說:"皇帝是沒有的,貴人怎麼會沒有呢?有一首歌不是這樣唱的嗎——桂花兒開在桂石崖哎,桂花要等貴人來……貴人就是毛主席嘛!"

"毛主席是人民領袖,但不能把他當神仙皇帝,也不是什麼貴人,我反對把毛主席庸俗化!"得放一根筋似地照自己的思路說話,他平時對愛光也是這樣說的,便以為別人也會像愛光那樣崇拜他的思想。無奈布朗聽不懂這個,也不感興趣,說:"反正一個人說大家聽,這個人就是皇帝。說毛主席是皇帝有什麼關係?毛主席不是萬歲萬歲萬萬歲嗎?這個我知道,我看過很多老戲,見到皇帝都是那麼叫的。"

得茶不想聽他們兩個風馬牛不相及地扯這個危險的話題,便指指橋頭一塊碑,說:"小釋,這塊碑上寫的東西倒是有點意思:一行到此水西流。一行就是那個僧人數學家吧,為什麼他一到這裡,水就西流呢?"

小釋見那兩個爭論,真是一頭霧水,倒是這個鬱鬱寡歡的抗老師有點禪意,這時候得茶不介人他們的話題,卻問這麼一句話,就像趙州禪師說"澳茶去"一樣。他心裡讚許著杭老師,但要他說有關此地古物的更深的事理,他是說不出的。他只好老老實實地回答說:"我只曉得,當年有個會算算數的禪師,聽到寺院里的算盤珠子自己籟籟籟地響了起來,就說,今天要來一個弟子,讓我算一算他什麼時候到。一算,禪師就明白了,又說:門前水西流,我的弟子就要到了。果然,不一會兒,水西流了,一行大師就到了。"

得茶站起來,借這件機緣巧合的事對二位說:"可見有些事情是沒有道理可講的。橋下的水明明是向東流的,怎麼突然就朝西流了呢?你怎麼想也想不通,但這是一個客觀事實。所有的推理和邏輯在事實面前就止步不前了。是先承認推理和邏輯,還是先承認事實呢?好了,你們再坐一會兒,我到前面看一看,立刻就回來的。你們不要動了,休息好,這裡的山,夠你們爬上一天的呢。"這麼說著,就朝國清寺大門走去。

得放是明白人,知道大哥這就是在回答他們的問題了。但他們還是聽不太明白。得茶自己也不太說得清楚。但是他剛才坐在豐干橋頭望著這塊碑時,心裡確實動了一動,他被這條碑文的口氣吸引住了:一行到此水西流!這是一種毋庸置疑的斬釘截鐵的口氣。從前他聽人說到佛教信仰者的勇氣,有"逢祖殺祖、逢佛殺佛"一說,這種氣概在這條碑文上體現出來了。其實,一行到此時,恰遇北山大雨,東山澗水猛漲,千轉百回,奔流湍急,出口處一時無法傾吐,就向西山澗奪道而流,"水西流"遂為事實。在此,水西流是第一性的,是源頭,是以此發生作為後來事物的印證的。如果一切邏輯推理最後得出了水沒有西流,那不是水西流的錯,因為水依然西流,那是邏輯和推理的錯誤。比如領袖與萬歲的關係……杭得茶驚愕地站住了,靈魂像一大片無邊無際的荒野,因為無人走過,裡面生滿了荊棘,他站在它面前,心中升起了從未有過的豪氣和恐懼。

小釋跟在得茶身後,他是個饒舌的精力過剩的言語誇張的乖巧後生,一路指著那遙遙相望的寺院大門,熱情地當著解說員:"杭老師,我看你這個人真是有慧根,你說的話也句句是機鋒。別人就不問水西流,就你問到了。杭老師現在我告訴你,水向西流是一句,還有一句叫門朝東開,你看這寺院的大門是不是朝東開啊。杭老師你知道不知道門為什麼朝東開啊?"

"是紫氣東來吧。"得茶隨便答了一句,小釋一下子愣在了大門口,說:"你怎麼知道?"

小釋說這句話的時候,得茶也微微愣住了,他看見那上了封條的朝東開的大門上,端端正正地貼著一張大通緝令,得放的相片赫然其上。他從來也沒有想到,狂熱的革命者得放,一旦扮演一個在逃犯的角色,看上去也會那麼像!這像是當頭一個棒喝:原來要成為一個階級敵人,是這麼簡單的一件事情啊!

小釋趴在門縫上看寺內,一邊說:"也不知道那株隋梅怎麼樣了。那是全中國最老最老的一株梅樹,有一千四百多年了呢。"一邊說著,一邊不動聲色地就把那張通緝令扯了下來。

陪著得茶他們上山的時候,小釋一路上想必是為了寬得茶他們的心,說的都是山中人語,彷彿此地不知秦漢,無論魏晉,還扳著手指頭把天台八景數了一個遍:赤城棲霞、雙澗回潮、寒岩夕照、桃源春曉、瓊台夜月、清溪落雁、螺溪釣艇。登到一峭壁斷崖之處,但見草木盤桓其上,瀑布飛泉間擔有一石,懸空挑起,上書"石樑飛瀑" 四字,千丈瀑布自上而跌,一路飛瀉而下。眾人見了驚呼起來,那小釋說:"這就是八景中的石樑飛瀑一景啊,這鐫在石樑上的四個字還是康有為的字呢。"

得放問:"怎麼紅衛兵沒來把它當四舊炸了?"

"這是天地造化,鬼斧神工,想炸,那麼容易!"小釋回答。

此時的得放,倒有興味想起他學過的知識,便考據說:"你們看,這裡的山體由流紋岩、凝灰岩和花崗岩構成,因為是節理髮育,所以經世代侵蝕之後,才會形成這樣的地貌。我說的沒錯,出來之前專門叫愛光找了本地理書看的。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