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築草為城 第十九章

春天依然到了。1967年春天的茶芽與革命一樣蓬勃發展,它們沒有因為去年夏天以來的劫難而垂頭喪氣,革命的人們與被革命的人們,對它也依然保持著同樣親切的心清,彷彿一切都面臨著砸爛,茶卻超越在了砸爛之上。

在世代事茶的杭家那驚心動魄的風雨小舟中,早早就被社會放逐的小人物杭方越,既進不了中心,也不具備進人中心的素質。連批鬥他的時候也大多是陪斗,打他的時候也一樣,往往是痛打別人的時候陪打。這個整數後面的零數,就在這個春天,被發配到玉皇山腳下的八卦田中,幫著郊區的貧下中農們種田。

正是油菜花開的季節,方越挑著一擔糞,一邊在呼陌上行走著,一邊還有雅興看看玉皇山。單位里現在也不再讓他研究什麼青瓷越瓷了,可他們,主要是那個佔了他房間的年輕造反派又不想讓他回來。恰好人家環衛所的環衛工人們要造反,緊急向有知識分子的單位呼籲,要一批知識分子的牛鬼蛇神來替他們倒馬桶,條件是知識越多越好,越多越配倒馬桶。這一下子,杭州城裡各個有知識分子的單位就找了一批出國歸來的、懂三國外語的、彈鋼琴的、動手術刀的、世代書香門第的、教書的、唱歌的,方越和他們一比,知識竟然還不算多,湊合著一起就發配過來。半年之後業務發展,一條龍服務,乾脆讓他們把糞便直接送到地頭田邊去。方越負責的就是這裡,杭州城南山腳下。

天氣很好,空氣中浮動著遊絲,方越干一會兒活,就朝玉皇山仰頭望一會兒。春天,站在玉皇山上往下看,能夠看到這八卦田。看上去它很有些古怪,像是一個神秘的大棋盤。老杭州人都知道這是南宋時的籍田,是用八卦交畫溝膛,環布成象,用金黃的油菜花鑲嵌成的邊,裡面的青菜杭人叫做油冬兒菜,那可真是長得像碧玉一般的綠。

八卦田當然也是四舊,小將們也不是沒有來造過反。但造八卦田的反實在太累,不像砸那些佛像,一鎚子的買賣,這裡可夠你挖十天半個月的土,不划算。杭州人把算計叫做"背",小將們背一背,背不過來,就胡亂挖了幾個洞,走人了,方越他們這些牛鬼蛇神這才有了一個繼續勞動改造的場所。

方越喜歡這裡,杭州城雖三面環山,但唯有南邊一帶對他最有吸引力,他總能在那裡找到一些有關官窯的蛛絲馬跡。手握糞勺幹活時,他不時地放下糞勺,跑到前方被糞澆濕的那塊地上,撿起一些被打濕後發出光亮的東西,有時候是一塊石頭,有時候是水泥,有時候也會是瓷片,但絕不是他想要的那一種。他手握糞勺,再一次眺望南山,他一直就有一種預感,認為陶瓷史上數百年未解的一個謎——修內司窯窯址,就在眼前。他所能看到的這片山間。

和杭家的大多數人不一樣,他們是品茶,他杭方越卻是品茶具。但他真正決定把研究瓷器作為自己的一生的選擇,還是因為某一個偶然的機會,在花木深房幫助義父整理爺爺杭天醉的遺物時產生的。

爺爺的遺物其實已經不多了,在那不多的東西中,一把舊摺扇引起了他的興趣,摺扇的一面畫著一個品茗的白衣秀士,坐在江邊品茶,天上一輪皓月,但那茶杯明顯地就不是紫砂壺。摺扇另一面是一幅字,上書杜流的《奔賦》,全文並不長,但方越看得很吃力:

靈山惟岳,奇產所鍾。厥生條草,彌谷被崗。承豐壤之滋潤,受甘露之霄降。月惟初如秋,農功少修,結偶同旅,是采是求。水則成方之注,指彼清流。器擇陶簡,出自東隅。酌之以地,取式公劉。惟茲初成,沫沉華浮。煥如積雪,曄如春敷。

方越的古文根底並不好,這和他幾乎沒怎麼受過完整的傳統文化教育有關,但他明顯地就對這段文字表現出濃烈的興趣。他請嘉和幫他解釋這段文字。

正是這一篇古文讓方越進人了一個奇妙的世界,他由此而知道,在那高峻的中嶽嵩山上,長著滿山遍野的茶樹。一群一千五百多年前的文人,結伴而行,到山中去採摘與品嘗它們。煮茶的水呢,是要用山間流淌下來的清流的;煮茶的器具呢,要用上好窯灶,還要用越瓷的茶具。用瓢來斟茶,這規矩是從公劉那裡學來的。這個公劉是個了不起的人,是古代周族的領袖,他率領著周族遷居並發展了農業,開創了周代的歷史。這樣把茶煮好了之後,茶渣就沉在了下面,而茶的精華,就浮在了上面。那時候的茶啊,看上去明亮得像積雪,燦爛得就如春花一樣美麗呢。

嘉和講述這一段內容時平平靜靜,但方越卻聽得如醉如痴,他從來就沒有想到過,茶是可以這樣來吃的。他不解地問:"父親,我不明白,我們喝的茶,顏色應該是綠的啊,怎麼杜額卻說它是明亮得像積雪一樣的呢?難道古代的茶是白色的嗎?"

嘉和笑了起來,說:"你讓我想起我小的時光,我也是和你一式一樣地問過我的父親,他說,你自己看書想去吧。"他看到方越一時著急的模樣,才說,"這個也不難,我告訴你就是。茶嘛,古代的人跟我們是不一個吃法的。他們是要把茶弄碎了,跟其他東西拌在一起做成了茶餅,咯,就是現在的磚茶那種緊壓茶。等到要吃的時候,還要再把它們弄碎,用茶碾子碾,也就是現在中藥店裡的那種葯碾子的樣子。碾成了白色的粉末,再煮,煮好了,白花花的一層在上面,好看得很。一次煮好了,也就是盛個四五碗,大家喝,要是水摻得太多了,就不好喝了。這種品茶弄到後來,就開始鬥茶了,看誰的茶越白越好了。暗,下城區孩兒巷裡住著的陸遊,就是寫小樓一夜聽春雨,深巷明朝賣杏花的那個陸遊,下面還有兩句詩,寫的就是鬥茶:矮紙斜行閑作草,晴窗細乳戲分茶。這個分茶,就是鬥茶啊。"

方越還是好奇,問為什麼今天的人不鬥茶了呢?父親的回答讓他心服口服,父親說,喝茶要又簡單又好喝才行,因為說到底,這是老百姓的飲料,不是人蔘白木耳,富貴人家只管掉頭翻身玩花樣。比如這樣喝茶,喝到宋朝人手裡,皇帝都是品茶高手,品茶倒是品出精來了,但茶農可是苦死了,玩物喪志,國家也亡了一半了。所以到了明朝朱元漳手裡,下了一道命令,從此宮廷里不進緊壓茶,統統都進我們現在喝的這種散茶了。所謂唐煮宋點明沖泡,說的就是這個過程。

聽到這裡,方越突然恍然大悟,說:"我現在曉得,為什麼天目盞的茶碗大多是黑的,碗面那麼斗笠形的了。你聽我說有沒有道理。因為那時候崇尚茶要白色,所以碗要黑,碗面要大,這樣白色才襯得出來。後來喝我們現在這種樣子的茶了,茶要綠了,所以青瓷白瓷就吃香了,你說是不是?"

方越的不大的眼睛機智地閃著光芒,讓嘉和看了突然心疼。方越越長越像他的親生父親,但他身上並沒有父親的油滑和賣弄,這孩子是忘憂從火坑裡救出來的啊,是他杭嘉和的親骨肉。他摟住了方越的肩,說:"放暑假的時候,我帶你到處去走走。"

方越能說得明白,燒一輩子窯,這個最初的決心,是在曹娥江的那一段江面上產生的嗎?那年夏天,義父嘉和帶著他遊歷了一次浙東。他們去了上林湖,那裡的原始青瓷片隨處可撿;他們沿著曹娥江走,到了上虞那越瓷的發祥地。在餘姚,他們甚至還去了一趟瀑布山,正是在那裡他第一次聽說了丹丘子這個名字——漢代餘姚人虞洪上山採茶,遇見了一位道士,牽著三頭青牛。那個道士把他引到了瀑布山,對他說,我啊,就是有名的仙人丹丘子,聽說你很會煮茶,就常常想能不能讓你煮一些茶給我嘗嘗。現在我告訴你,這山裡頭有大茶,你可以進去採摘。不過你得答應,以後有了多餘的茶,別忘了給我一些。果然,虞洪從此以後就採到了大茶。以後他就用茶對丹丘子進行祭掃。

他們是在那個名叫河姆渡的村子裡喝過了好茶再進山的,但他們並沒有遇到丹丘子。隨後他們又去了上虞三界茶場,這就是當年抗戰時期吳覺農先生辦的抗日茶場啊。方越說:父親,吳覺農先生就是今天的丹丘子吧。父親想了想,卻說:丹丘子是仙人啊。方越又說:我不過是一個比喻,吳覺農先生也是指引你們茶人怎麼得到好茶的,和丹丘子一樣。嘉和點點頭說:這個我知道。但還是不要這樣說更好,要學會不說。

方越沒有在那一次遊歷中學會不說,這是他遭難的原因之一。但他在那一次遊歷中得益亦匪淺,其中曹娥廟給他留下深刻印象。它那規模宏大和壯麗輝煌,它那眾多雕刻名人書贈的匾額描聯,它那些石柱、衍、梁、軒和石板,還有那千年中國第一字謎的"黃絹幼婦外孫貌臼",給了他強大的衝擊力,但他吸納最多的還是有關越瓷的知識。正是從義父的老朋友們那裡,方越第一次知道舜曾經避難於上虞,並在那裡做陶灶制陶;他也由此知道,那裡的小仙壇東漢青瓷窯的瓷片證明了它們已經達到了現代日用瓷器標準,是成熟瓷器的發源地,也是中國青瓷的發源地。巨大的獻身熱情正是此時萌生的,他拒絕了母親的建議:讓他轉道香港去美國繼承遺產。高三學生抗方越遊歷歸來,心裡塞得滿滿的,關於對祖國山河的熱愛,對表現在越瓷上的美的熱愛,以及因為孝女曹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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