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築草為城 第十七章

1966年陰曆除夕,杭家羊壩頭兩位主人在青燈殘卷中迎來黃昏。杭嘉和以他如此智慧的頭腦,一天之後依然沒有擬出一副對聯;葉子等待了一天也依然沒有等著一個親人。這個白日本來就風雪交加,到傍晚更哪堪點點滴滴,雙重的暮色里,葉子連燈也沒有心清點。直到時鐘敲過下午五時,迎霜濕著一雙棉鞋從大門口跑了進來,在門外喉長氣短地叫著:"來了來了——"這小姑娘一天里不知道大門口跑進跑出跑了多少趟,總算等來了第一批家人。

兩位老人激動地站起來打開門,略為有些吃驚,杭盼陪著一位陌生人進來,他們迎接了一位他們不認識的女客人。杭盼話少,只說她是專門來找得茶的,在清河坊十字路口恰恰碰著了,就一起過來。嘉和與葉子立刻表現出杭家人特有的熱情,他們讓出了爐邊的小椅子,讓她坐下。她脫下大衣的時候他們同時看到了她掛在手臂上的兩塊黑紗。這是一種非常奇特的掛法,兩塊黑紗串在一起,倒像是左邊生了一隻黑袖子。小屋裡一時沉寂下來。但這種沉寂很快就被更加的熱情衝破。

他們看出來了,這位姓白的姑娘心神不寧,還沒有從戶外的緊張氣氛中緩過來。但她已經能夠感覺到眼前的溫馨。燈一開,金黃色的暖洋洋的熱氣,就輕盈地飄浮到她臉上,她眼前的一切也開始浮動。這種夢幻般的感覺,讓她驚魂甫定中又猶猶疑疑,彷彿這一切都是她前一段驚心動魄的日子裡留下的夢。

她搖搖晃晃的樣子,讓人一看就知道她疲倦到了極點。因此,當她喝著葉子端上來的麵湯的時候,嘉和已經安排了家事。他親自把火爐搬到了花木深房裡,又讓葉子抱來新翻乾淨的棉被,還重新沖了一個熱水袋。等她吃完了,讓她洗了一個臉,她驚人的與眾不同的容顏在吃飽喝足之後,終於泛上了紅暈。她開始感到昏昏然,頭重腳輕,打哈欠。葉子輕輕地拉著她的手,包好她的頭巾出門。曲徑通幽處,禪房花木深。房間里牆上的《茶具圖》讓白夜重新睜開了眼睛,但她很快被睡意籠罩,她倒在床上,葉子把她蓋得嚴嚴實實。蒙眈中她感覺到爺爺走到她的身邊,爺爺問:"你就是白夜吧?"她一下子睜開眼睛,看著爺爺清瘦的面容,她的臉上出現了某一種習慣的受驚嚇後的神情。但爺爺的聲音使她安心,爺爺笑笑說:"如果我沒有猜錯,你是楊真先生的女兒。"

白夜坐了起來,問:"我爸爸呢?"

"……他還活著"

白夜一下子就躺倒了,卻又迷迷糊糊地問:"得茶怎麼還不回來啊……"

嘉和怔了一下,他想,她果然沒有問她的丈夫,他不知道怎麼回答她。她已經閉上眼睛了,突然又睜開,掙扎地坐了起來,說:"我要見我的父親……"

嘉和輕輕地把她扶下去,說:"你放心,我們會告訴他的……"

"我能見到他嗎?"

"試試看吧……"嘉和想了想,說。

"最起碼讓他知道我回來了,請得茶告訴他,我回來了。可是得茶呢?"她又問,她還是沒有提她的丈夫。一會兒,她就睡著了。

從花木深房回到自己的客堂問,他發現又多了一位女眷,寄草趕到了。這三個女人正在南嚼咕咕地說著什麼,見了嘉和,寄草就緊張地站起來,說:"這是怎麼回事,得放不見了,得茶更不用說了,鬼影兒也不見。方越、漢兒,還有二哥,今年都得在牛棚里過年,忘憂也不知道能不能從山裡趕出來,我要曉得這樣,我就不讓布朗到他爸爸那裡去了。他這個人沒心沒肺,我怕他跟著得茶他們兩個又惹出事來,想想羅力一個人在場里也是孤單,兒子去跑一趟,看不看得上都是個心意。沒想到把這裡就給冷落了。莫非今年年夜飯,杭家屋裡那麼多女人,就跟你大哥一個男人團圓?"

嘉和開始換套鞋尋雨具,一邊說:"我出去一趟。"

葉子驚訝地攔住他說:"你幹什麼,這麼大的雪,你不過年了?"

嘉和終於轉過身來,說:"你們先吃飯,我怕是一時趕不回來。"一邊說著一邊把寄草拉到門角問:"楊真先生是不是還在醫院?"

寄草告訴他,她正是從醫院趕過來的,撲了一個空,聽說他已經被吳坤和得茶一起送回上天竺了。

嘉和一聽有數了,回頭就交代葉子,說:"你們幾個人守家,白夜醒來後就陪她說說話,告訴她我去辦她托的事情。她父親會知道她回來的。"

"哪個白夜?"葉於吃驚地問,"你說的那個白夜,是不是那個吳坤的新娘子?她沒有問她丈夫的消息嗎?"

"這種落村女婿,你們都沒看到,楊真被他們打得都沒人樣了!"

"落材"是落棺材的意思,是最厲害的咒語了,杭家只有寄草說得出來。寄草這一說非同小可,葉子幾個立刻又去檢查窗門的嚴實,然後湊過腦袋來,小聲地問:"這是真的,怎麼我們一點也沒有聽說?"

"得茶千交代萬交代,不讓我和布朗跟你們說。快一個月了,多少次我都想張口告訴你們,憋在心裡,難過死了。"寄草眼淚汪汪,頓時就一片啼噓之聲。嘉和眼眶也潮了,楊真的事情他也知道,他也去看過,可他就不說,女人啊。他一邊換鞋子一邊說:"都記住,一會兒白夜醒來,你們都去陪她說說話,弄些高興的事情做做,千萬不可再提她父親挨打的事情。還有,她那個丈夫,她不提,你們也不要提。居民區若有人來查戶口,就說她是得茶的同學,外地人,到我們家來吃年夜飯的,其他的話都不要說了。"

葉子一邊給他找雨衣,一邊說:"但願今天居民區放假不來查人。哎,這麼個雪天,上天竺多少路,我陪你去算了。"

嘉和搖搖手,意思是讓她們不要再多話了,男人決定要做的事情,女人再多話有什麼用呢!他拿了一個大號手電筒,戴上棉紗手套和棉帽,又套上一件大雨衣,整個人像個巡夜的。門一開,白花花的一片,幾個女人突然同時跳起來,叫道:"你不讓我們去,我們也不讓你去!"

真是千巧萬巧,迎霜又激動地叫了進來:來人了來人了!一道幽暗的白光瀉入了杭家人的眼帘:忘憂啊!杭家的女人們都驚呼起來。往年春節,忘憂常常就在山裡守著過的,今年不放假了,他是想著什麼法子出來的呢?忘憂啊,當所有的杭家男人幾乎都不在場的時候,你出場了!

聽了杭家女人緊張而又輕聲的幾句交代之後,杭嘉和的外甥林忘憂,幾乎連一口氣都沒有喘,放下行包,揮揮手,就跟著大舅出了門。杭家幾個女人想起了什麼,七手八腳地跑上去,往他們口袋裡塞了一些吃的。杭嘉和不喜歡這種渲染的氣氛,一邊小聲說著快回去快回去,一邊就大步地走進了雪天中。忘憂緊緊地跟在他身邊,兩個人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雪夜裡了。

白夜是在一陣奇異的暗香中醒來的,幽暗中她聽到一個磁性很足的女中音說:"嫂子你沒記錯吧,那玻璃花瓶的底座是兩個跪著的裸女,去年夏天你們真敢把它留下,真的沒有砸了?"

另一個聲音是奶奶的,她雖然看不到,但一下子聽出來了,那聲音像小溪的流水,非常清新,一點雜質都沒有,但語速卻有些急,像小跑步,她說:"我自己的東西我會不知道?當時倒是想砸的,你大哥想來想去捨不得,說是法國進口的好東西,砸了,永世也不會再有。我也是沒辦法才想出一個辦法來,給那兩個裸女做了一條連體連衣裙,你等等我摸摸看,好像就在這裡,開了燈就看得出。"

那磁性的聲音說:"那就算了,等一等她醒了再說,醒了再說。你說什麼,你給它們套連衣裙,虧你想得出。"

聽得出兩人是在躡手躡腳往外走,白夜卻起身開了身邊的檯燈,說:"沒關係,我已經醒了。"

兩個女人就站在了白夜的床前,那高挑個兒的手裡拿著一束臘梅,不好意思地對白夜說:"你看你看,想著不要吵你,才睡了兩個鐘頭,還是把你吵醒了。睡得可好?"

看白夜微笑著點頭,葉子就說:"這是得茶的姑婆,我們是來找花瓶的。你只管躺著。"一邊說著一邊蹲下,果然就取出了一隻套著連衣裙的玻璃花瓶。寄草姑婆接過來,三下兩下就剝了那裙子。白夜注意到了,這果然就是兩個裸女跪坐的姿態組成的花瓶底座,淺咖啡色玻璃,一看就是一個有年頭的進口貨。葉子還有點不安,寄草一邊用抹布擦著一邊說:"怕什麼,就在這屋裡放一夜,明天再把裙子套上去不就是了。"

白夜一邊起身一邊悄悄說:"你們家還有梅花,真好!"

寄草說:"是我從家裡院子搞的。暖氣一熏,剛剛開始發出香氣來了,你聞聞。那個奧婊子還盯著我看,我心裡想,我的房子你佔了,你還想占我的花啊,年腳邊我看你跟誰發威!我反正是破腳梗了,你叫我飯吃不下,我讓你覺睡不著!"那後面幾句話顯然是對葉子說的。

葉子早就習慣了寄草說粗話,她一邊小心翼翼地往那玻璃瓶里插梅花,一邊說:"真是亂套了,梅花是應該插在梅瓶里的,梅瓶倒給我砸了,反而用這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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