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築草為城 第十一章

暮色沉沉,杭得茶沿著郊外的田間小道往回走去。

這裡是浙西北真正的杭嘉湖平原,這裡的平原也是女性的,微微起伏的曲線,像是大地正在呼吸。和女性神秘的有待探索的身體一樣,這裡的平原內容豐富,它那毛茸茸的植被,明亮的不大而又星羅棋布的池塘,不時冒出來的一叢叢的竹園和灌木叢,~字兒排開的、在平原的肝陌上稀稀拉拉地生長著的美麗的楊樹,以及村口的那些老態龍鐘的大樟樹,都是令人道想的。

黃昏星升起在天空,它是從遠山間的兩座丘陵的谷底升起來的,像是大地撐開的一雙手掌托起的珍珠。賦隴中傳來農人挑擔的聲音,有幾個農民正收工回家,小道旁是正在收割的早稻和正在種下去的晚稻,還有成片的桑林。正是雙搶的季節啊。不一會兒,天色完全黑了,太白星特別明亮,孤獨地掛在高空。由於天太黑,剛才如裙帶一樣的遠山的輪廓現在已經消亡在黑夜中,所以那粒亮星愈加顯出了它的孤高。運河水面上,偶爾也傳來突突突突的聲音,那是~列長長的拖輪,它划過了水面,留下一條從燦爛歸於黑暗的靜寂的水路。得茶路過一片茶園的時候,停了下來,他那生來就敏於感受的心靈深深地感到,大自然和人,在這樣的時刻多麼地經渭分明啊。大自然不站在這些人的一邊,它用沉默來表示它的立場。

學校的操場屬於人的領域,人正在燒著他們以為要燒的一切,火光衝天,人們興奮地朝火堆里扔著書稿、漂亮的戲裝和有著美麗女演員頭像的雜誌。杭得茶對這一切已經不再感到驚奇,如果剛才從田間走來時感到了水的善意,那麼人間就是火。他徑直地朝操場一排小杉樹後面的平房走去,他看見屬於白夜的那一間沒有亮燈,但他相信她在那裡。他果斷地走了過去,門果然虛掩著,他輕輕地敲門,他聽見她說:我知道你來了。

他不知道自己該不該走進去,他剛剛那麼想,她就說了:"我知道你為什麼等到天黑了才來。"

他站在門口想,她真是不應該把這句話說出來,在這一點上她是和我們杭家人不一樣的。我們一向就知道什麼樣的事情不應該說出來,因為訴說也是一種展示,還是一種渲染。我們不是應該盡量地弱化某些東西嗎?讓它在心裡慢慢地消化,不是比說出來更重要嗎?比如現在,你明明已經知道我是想用夜幕來掩蓋那被撕裂的一切,為什麼你自己還要重新撕裂一次呢?這就像你的婚姻一樣,有一種故意的破壞在其中。可是你不該這樣,你並不是無依無靠的,你弱小的時候,不是沒有力量支撐在你背後的。

他就這樣在門口一聲不響地站了一會兒,看到了旁邊玻璃窗上映出來的前面操場上的火光,它們突兀地明亮突兀地黯淡,火勢古怪,在映象中幻化出一種冰冷的火熱,那個倒影世界彷彿又是很幽深的,是一個無底洞,要把一切想吞噬的人都吞下去。得茶回過頭來,再朝大操場望去,那裡的人們多麼狂熱啊,他們的力量幾乎能排山倒海推翻一切啊。他能夠感覺到處在這兩者夾縫中的走投無路的人的絕望。他彷彿就在這樣的時刻被人推了一把,然後又撞開了門徑直走了進去,在黑暗中準確地走到她的身旁。他伸出手去,自己也搞不清楚要幹什麼。是握手,還是拍肩?他突然緊緊地抱住她,這可不是他想做的,可是他想做什麼呢?他在這樣一個動蕩迷亂、火光衝天的晚上,對這樣一個剛剛受過凌辱的女子,究竟能夠做什麼呢?

她卻彷彿對這一切都是有準備的,她順從地完全放鬆地依靠在他的身上,她重重地嘆了一口氣,他們一聲也不吭,清清楚楚地聽到了外面的破壞與毀滅的歡呼聲。她的身體彷彿是沒有生氣的,他感覺不到她是一個女人,她在他的懷抱中,猶如一個孩子。

她說了一些話,很慢地貼著他的耳根說的。她的話像是經過了深思熟慮:"我知道,我是一個混飩的女人,我和你之間就像任水和渭水一樣分明……"

他剛剛聽完這句話,就把她的嘴埋進他的肩頭,他不想讓她說下去。

"你是我見到過的第二個純潔的男子,我要求你聽我說……"

"要洗滌我是不容易的,你看,外面的世界多麼骯髒,我的五臟六腑全是塵埃。"她輕聲地和他耳語,彷彿在說一個與她本人無關的話題。彷彿她是那種善良的風塵女子,而他才初涉人世。

為了使他那不停抽搐的心堅強挺拔起來,他甚至努力地正了正腰,把他身體里的那個敏感的靈魂往心的深處用力地填進去,他要把它壓扁,不讓它再躥出來。然後他緩緩地說:"沒那麼嚴重,一切都會過去的,但你要有信心。"

"這樣的話我已經聽了很多,我爸爸也曾經這樣跟我說過。但我比說話的人更透徹。說這些話的人,沒有那種實現這種願望的力量,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我初戀的情人就是在說了這樣的話之後拋棄我的,在說過這些話不到三天之後……"

"這不是拋棄,你不該用這樣一個詞——"

"是拋棄!"她突然離開了他,她還有憤怒的活力,聲音雖然依然很輕,但急促起來,"離開他生命的一部分,讓她在世界上苟活,這就是拋棄!"

"並不是所有的人都和他一樣——"

"比如說你,你就不會這樣,是不是,你看我又把你沒說出來的話說出來了。你和吳坤非常不一樣,但你們都有相當一致的地方,你們總是話中有話,生活下面都有另一層生活……"

"你怎麼啦,你在生我的氣?是不是,我的感覺不會錯,你在生我的氣!"

她突然沉默了,站在牆的一角,他們始終沒有開燈,他看到的只是一個黑暗中的身影。她終於勉強地說:"是的,我生你的氣,因為你讓我又混濁了一次。"

得茶有些吃驚,他的臉一下子就燒了起來,他下意識地為自己辯解,甚至口吃起來:"我、我是吳坤再三求我,他一定讓我來,你看……,,

"是他讓你來的,也是你自己讓你來的。我知道,我是多麼地不純潔啊,我的被凌辱不是沒有一點由來的。你都看見了,真臟,真是不可思議的噁心,咎由自取,自取滅亡。"

她的話非常有力,她讓他啞口無言,她一下子就切中要害了。是的,是他自己要來的,吳坤只是他的借口。他第一次感受到他有限生涯中的性的美麗,這還不是致命的誘惑,致命的是他活生生地感受到美的破損和消亡,這使他瘋狂。他要抓住她不讓她散去,他要搶救她,讓她凝固在最美的當下。她當然應該與他在一起,而不是任何他人,因為保護她的使命只能是他的。在同樣的撒滿罪惡的土壤里,必須開出了神聖的花朵。

白夜走到窗口,掀起了窗帘的一角,火光映了進來。她披頭散髮,美麗而凄絕,她甚至沒有換下那一身白天被他們扯裂過的白襯衣。襯衣的領子已經撕破了,後背露出了一大塊,黑夜中白晃晃的,卻沒有應該會有的曖昧。她一邊窺看著窗外,一邊說:"外面在幹什麼?他們正在燒我們圖書館裡的書。"

"……整個中國都在燃燒。"

"熱愛破壞就是熱愛建設。你知道這是誰說的?"她回過頭來,雙眼閃著暗光。得茶想起了另一句風靡中國的語錄。白夜又回過頭去看操場上的火,繼續說:"巴枯寧說的,一個無政府主義者在一百年前說的話。你不覺得這是一種驚人的巧合?這些人正在燒的東西,都是些他們認為帶毒的迷惑物,其中也包括我。假如我們在中世紀,我就是被綁在十字架上燒死的女巫。吳坤告訴過你嗎,有罪的女人也是最能迷惑男人的女人?"

"這和他沒有關係,現在是我們兩個人在這裡——"

杭得茶能夠感覺到她在黑夜裡笑起來的樣子,那是一種無可奈何的容顏,比最動人的面容還要能夠打動人。他看到她再一次打開窗帘,輕輕地念道:"明天早晨,將是天空明朗,無限美好。這生活啊可真幸福,心兒啊,願你開竅!——這是誰的詩?"

得茶沉重地搖著頭,他不知道這是誰的詩,但他知道這是誰、在什麼樣的夜晚念給她聽的詩。他還感到了驚異,因為在這樣的時刻她竟然還有詩意。這在別人是不可想像,甚至做作的。他發現,在這個世界上她是配有那種有詩意特權的,當她沉浸在非世俗的天地里時,卻是她和生活的最合理的、最天經地義的安排。

"我們都分不清什麼是愛情——吳坤一直想要征服我,也許這就是他的愛情,"她緩緩地走了回來,突然改變了話題,敲了敲桌子,"我沖了兩杯涼茶,我知道你會來喝的,是你們的顧諸紫筍。"

他們分隔著桌子坐了下來,他們在黑暗中默默無語。得茶想起了中午買的粽子,他取了出來,剝了一個給她,這一刻他們彷彿是默契多年的知心人,就著涼茶吃起粽子來。這個日常的生活細節似乎沖淡了下午發生的事件。她說:"我是有些餓了。謝謝你救了我,我差不多以為自己要死在他們手裡了。"

"你應該早一點來杭州的,或者你就根本不應該再到這裡來。楊真先生那裡我會照顧的,這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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