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築草為城 第十章

杭得茶一直把守著的那種內在的平衡,今年夏天徹底傾斜了。重大的斷裂開始,從前某些時候只是小小的不適、隱隱的疑惑,現在變成靈魂重新鍛造時的劇烈痛楚。

以往他的身體里另有一人,一個溫和的,有些傷感甚至虛無的人,制約著他的生機盎然著的軀體,在某些人生的重要關口牽引住他,使他不至於和那個外在的、場面上風光的烈士的兒子拉扯得太開。他不是沒有過那樣的時刻,少年歲月他曾經是非常走紅的,他常常出現在一些莊嚴大會的主席台上,給外賓獻花,做優秀少先隊員們的楷模。這樣的簇擁不但沒有使他趾高氣揚,反而折騰得他在疲憊不堪之後生了一場重病。他不得不到杭嘉湖平原上的養母處、那父親和母親長眠的茶園旁去休養生息。

那些歲月,他常常會在傍晚或者清晨路過茶園旁的烈士墓前。父母的犧牲並沒有給他帶來太多悲傷,也許那時候他實在太小,以後又來到了爺爺身旁。爺爺給了他應接不暇的日常生活,許多許多的細節都是重大的。他的目光從鮮花和掌聲中收縮回來時,心裡感到很輕鬆。鄉村的生活雖然比城裡要清苦,但他小心翼翼地向爺爺奶奶提出在鄉下讀書時,爺爺不顧奶奶的不悅,點頭稱是。他在那裡讀完了高中,每年寒暑假回家。鄉間的父老誰不知道他的特殊身份,但他們給了他尊敬,卻沒有給他虛榮。他重新開始寧靜下來,並學會了熱愛寧靜。

在那些日子裡,如果回城,爺爺會帶他去走訪一些人,如果爺爺不帶他去,他永遠也不會知道,杭州城裡還生活著這樣一些人。他們像輟鼠一樣生活在地表深處,在南方多雨的細如蛛絲的小巷一閃,就消失在某一扇逼民的門中。他們大多居住在大牆門院中的小廂房內,破破爛爛的傢具中偶爾閃出一件精品。比如茶杯往往是缺口斷把的,但上來一盤炒瓜子,那碟兒卻是乾隆年間的青花。他們往往會有許多的禮節,讓座的程序十分講究,儘管那座椅已搖搖欲墜。有一次爺爺還帶他去走訪過一個怪人,他住在拱高橋邊一幢危樓中,爬他的樓梯時得茶真有一種地下工作者接頭的感覺。那人的屋裡凌亂,到處都是紙片。看不出他的年紀,有一雙亮眼,他和爺爺談論文章之道,以及一些遙遠的事情。爺爺的聲音很輕,得茶在這樣的時候翻著書,他接受另一種氣息。出門時外面陽光燦爛,紅旗翻飛,強烈的反差使得茶產生了幻想,他發現這是一個套起來的世界,像魔術一樣,大箱子里套著小箱子,小箱子里又套著小小箱子。

他逐漸不能接受這樣一種格局——他自己的處境彷彿很好,而他周圍的親人朋友們卻處境不好。他覺得自己這樣夾在當中是很不自在的。羅力姑公和方越小叔犯事的時候,他已經很懂事了,他看不出他們有什麼必須被專政的理由。他的特殊身份和他所受的教育,是要讓他成為這個專政中的重要一員,而這恰恰是他所不願意的。他為他自己心裡萌生的反叛的種子而痛苦。爺爺說,不要急,到鄉下去好好讀書,我們會有辦法的。要學會在惶恐面前做一個啞巴。

爺爺一點也不陳腐,他有他的並沒有被打斷了的一貫的生活信仰,這是得茶的生活總有所依賴的地方。在這一點上,他是比得放要幸福的。得放除了外在強制澆灌的精神營養之外,沒有別的營養來源。得放的爺爺和得茶的爺爺不一樣,嘉平爺爺也老了,但有一顆年輕的心,他狂熱地放棄了許多以往建立起來的精神支柱,後來他再想撿起,卻已經殘缺不齊了。

得茶在進人江南大學之前,良港文化中的杭州老和山遺址、水田皈遺址以及湖州的錢山漾遺址都已經挖掘過了,當時已在學校教書的楊真,曾邀請嘉和兄弟去觀看一部分出上文物,這杭家的兩兄弟便帶上了得茶。即使是在這樣純粹的學術活動中,他們的關注熱點也大不相同:楊真和嘉平更關心的是這個文化遺存所反映出來的階級狀況:等級、分配、權柄、戰爭與宗教等;而得茶和他的爺爺一樣,被出土的黑陶、玉器、石器強烈地震撼了。杭得茶第一次知道了一些稱呼:壁、環、瓊、磺-…·這些造型奇特的青黃白三色的玉器,使他心潮澎湃,那年他剛上高三。回家的路上,他一聲不吭,突然跺腳站定,對嘉和說:"也不曉得那張茶桌現在在哪裡了?"嘉和看看他,推著他往家走,一邊說:"在哪裡都一樣的。"得茶說:"我真想把它再背回來啊。"

一切的猶疑,那些在選擇未來的過程中的失意訪惶,至此基然而止。得茶是從美切人史學的,從對美的茫然無知的蒙昧狀態中突然覺醒了——首先是狂熱地熱愛一切古老的美的東西,再慢慢地分辨真偽,然後,再從那美中對應而看到丑。第一次目睹良清玉球上的獸面神像時,他激動得發獃,激動得害怕別人看到他的激動,美使他眼眶潮濕了。他真的不明白,美好的事物怎麼竟然能使人落淚。

因為那種神秘的感覺——那種使他全身震顫、目瞪口呆、神情恍館的感覺太強大了,太不可解釋了,他進人了對一切神秘的不可知世界的敬畏和玄想。他秉性不是一個十分具有批判力的人,即便具有洞察力,並非看不到假醜惡,但他的心靈不由自主地更趨向於對世界上一切真善美的讚美和認同。在他成長的豐滿期與成熟期中,爺爺的對細節的優雅關注、楊真先生的對事物的批判能力,甚至後來的吳坤的年輕的銳氣和進取心,都給他海綿般正在努力吸收著生活養分的心靈帶來巨大的衝擊和感染。這些原本彷彿來自外面的東西,有的已經滲入他的內部,成為他自己的一部分,有的則和他本人進行著長期的有時不乏激烈的衝突、消化或者排斥,進行著日復一日的艱難的磨合。

他逐漸成了一個在人們眼裡多少有些怪瘓的人,比如不隨大流,有時卻又很極端,做一些別出心裁的決定,比如他所選擇的專業方向,實在說不出名堂,暫時也只能歸類在經濟史中。大學畢業那年,他一個人跑到良請附近安溪鄉的太平山下,考證一個古墓,他斷定它是北宋科學家沈括之墓。這個寫了《夢溪筆談}}的大科學家給他一種啟示:正史之外的雜史未必比正史不重要。也就是在這時候,他決定以研究食貨等民間生活習俗為自己的專業方向。他的畢業論文也很怪,《陸羽生卒年考》,詳細論證了這位公元八世紀的古代茶聖的出生與逝世的年代。當時系裡有領導就曾經跟他談過,說他外語好,選擇國際共運史更合適,他們勸他再作考慮。他想了想說,他已經決定了,不用再作考慮。

1966年夏天的杭得茶,從情感上他是絕不適應,從理論上他也是無法接受那種狂飄式的變革:周圍的人們都在仇恨和千方百計地學會仇恨,甚至於他本人也學會了抽象的仇恨:仇恨帝修反,仇恨地富反壞右,仇恨階級敵人。然而,只要想起一個具體的人,比如想起遠古時代人們磨打著玉壁的手,盛唐時代一雙正在凝視著茶器中碗花的眼睛,或者直到今天還放在他桌上相片夾中的那個剛剛相識的女子的受難般的玉頸,他就心潮起伏,久難平靜。他的那種內在的激動和外部生活的狂熱,如兩股平行著的山路,有時也交叉,但大多時候都是各顧各地在自己的精神坡面上攀登。而正是在那樣一個靈魂雙重攀登的早晨,他離開過杭城,又進行了一次精神的特殊漫遊。

杭得條對湖州並不陌生,在湖州德清有著他的曾奶奶的娘家——那個據說是被他的小爺爺用大缸問起來後又吞金自殺的烈性女子的出生地。這個姓沈的家族,幾乎是他杭家政治上的對立面,忘憂叔的父親和他的曾奶奶之死與沈家人直接有關,他父母的犧牲也不能說和他們沈家人沒有關係;反過來,據說那位大漢奸沈綠村的死和今天的茶學專家二叔杭漢以及他杭得茶母親楚卿之間,也有著不可分割的關係。因此一部中國現代革命史,在得茶的童年裡,就幾乎是他的一部分親戚和他的另一部分親戚的殊死拼殺的過程。

杭家和沈家在抗戰勝利後就幾乎絕了來往。這倒不僅僅因為他們兩家之間已經彼此追殺得血赤淋淋,且沈家解放初鎮壓的鎮壓,逃亡的逃亡,自殺的自殺,出走的出走,當地已無人,也沒有再交往的可能。說到底,他們沈、杭兩家自結親以來,就沒有情投意合過。嘉和爺爺說,這就是道不同不相與謀。或因為如此,去年得茶帶學生到離湖州城東南七公里處的常潞鄉錢山漾去參觀良港文化遺址時,也沒想過要到鄰近的德清城去看一看。但是,來回兩趟都路過德清,在青年學子的歡聲笑語中,得茶還是想得很多。

德清這個地方,地處杭嘉湖平原西邊,出杭州城百把里路程就到了。境內有清涼世界莫干山,夏天好避暑的人,大多都知道其名。還有個著名的唐代詩人,那"郊寒島瘦"中的前者孟郊,也是德清人。得茶自小就隨爺爺讀他的詩:慈母手中線,遊子身上衣。臨行密密縫,意恐遲遲歸。誰言寸草心,報得三春暉。少時讀他的詩文,真有高山仰止之感,誰料就這麼近在颶尺呢?

沿路山坡上一路的茶山,密密匝匝,行行復行行,大學生們看著激動,紛紛尋找形容詞,有人說像一條條綠弧線,大家聽了都笑,說這也是形容?還有人說是群山的一頂頂毛線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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