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築草為城 第九章

杭氏家族最後一名女成員.在此大風暴席捲的紅色中國僧懂登場。

黃蕉風,從來就不知道什麼叫暴風驟雨,什麼叫摧枯拉朽,什麼叫再到地主家的牙床上翻一個滾,還有踏上一隻腳叫他永世不得翻身之類等等。多年來她就像一隻心寬體胖的瞌睡蟲,聲音大一點時她醒來了,跟在人家後面,人家幹什麼,她也就幹什麼,人家聲音稍微輕一點,她就睡著了。

她還不到四十就已經發福,人稱楊貴妃。她甚至比她豐滿的母親還胖,圓圓的臉上一對酒窩,大眼睛上架一副眼鏡,那眼睛也被她多年來的微笑擠壓成了兩彎新月。一頭黑髮倒是像少女時代一樣油亮。這個年代的中國婦女,幾乎個個都是齊耳短髮了,偏這個黃蕉風還是一頭長髮,用手絹紮成了一把,披在腦後,成為他們那個專門進行茶學教育的中專中的資產階級景觀之一。誰都知道,實驗室里的那個僑屬女教師與眾不同,接近於舊社會的十里洋場或者近乎帝國主義修正主義。但全校師生又都對她網開一面,認為她可以不打入黨申請書,可以穿花衣裳,可以在十次政治學習中有一二次在實驗室里做研究,甚至開全校大會時睡著了也沒有被點名批評,只在小組會上不點名地說了一下。大家都看著這個胖美人兒笑,胖美人兒自己也笑,一邊笑一邊說:"開大會睡覺,這樣對校長是不禮貌的,希望那位同志以後一定要改正。"

大家笑得就更厲害了,目光寬容,彷彿她就是一個不可用同一價值觀念來對照的異類,彷彿她不是一個有思想有靈魂的人,而是一個可愛的小寵物,只有她才配被他們寵愛。這種特權難道不是很危險的嗎?黃蕉風可不曉得。

有一位從農大茶學系畢業的女學生,剛剛分配到他們學校,就下了茶場鍛煉,茶場勞動苦,她很羨慕黃蕉風的特權,想挪個位子,進實驗室鍛煉。她一邊學著蕉風的打扮亦步亦趨,倒也不曾東施效緩,一邊開始積極活動,跑到蕉風那裡去說她對業務的精通。她說她知道茶樹鮮葉有兩大成分;水分佔75%一78%,干物質佔25%一22%;她又說她知道干物質分有機化合物和無機化合物,有機化合物中有蛋白質、氨基酸、生物鹼、酶、茶多酚、糖類、有機酸、脂肪、色素、芳香物質、維生素等等,蕉風聽了半天才知道她想進實驗室。她高興極了,有一個人和她做伴,那還不好?她就去找書記要那個人,書記搞黨務工作多年,怎麼會不知道這些年輕人的鬼把戲,就把那青年人找來,一陣鬥私批修,斗得那女學生痛哭流涕。書記是個轉業軍人,看姑娘哭了,有些不忍,便把自己身上的擔子往外推一推,說黃蕉風處實際上也不需要人了。女大學生從辦公室回去就把自己打扮成一個貧下中農,從此再也不提實驗室之事。奇怪的是,她沒有恨黨支部書記,卻恨上了"歸國僑眷"黃蕉風。她認為這都是她的陰謀詭計。她來到了黃蕉風的實驗室,神情嚴肅地考問黃蕉風:"黃老師,你那麼忙,有時間學習政治和業務嗎?"

黃蕉風傻乎乎地說:"我不忙啊,比你們在農場的,實驗室里的工作是不忙的啊。"

"你一天洗頭換衣服要花多少時間啊?"

"很快的很快的,我婆婆會幫我洗的。"

"你是指哪個婆婆啊,聽說你有兩個婆婆呢。"

黃蕉風愣住了,她從來還沒有聽到過這樣的問話,這有點過分了,但她還是笑笑,說:"你也知道啊,有一個婆婆就是我的親媽媽啊!"

黃蕉風如此坦然,倒也叫對方沒話說,看著黃蕉風在自來水龍頭前洗實驗瓶,長發掛下來,真好看。撥撥自己的腦袋,真是焦頭爛額一個,失落的感覺很多。這女學生個子奇小,本來並不壞,只是出身小市民,"要心"很重,也有點忌妒心,看著人家過著好日子,自己一無所有,想效仿,又挨批評,一肚皮氣鬱積在那裡,泛在臉上,一股晦氣相!一副欠她多還她少的神情就露出來了。

想來想去,總想佔一點先,就問:"你爭取人黨了嗎?"

黃蕉風這才嚇了一跳,問:"我可以人黨的嗎?"

"為什麼不能?"女青年說。

"可是書記已經跟我談過了,說我可以留在黨外幹革命的啊。"蕉風不安地解釋說。

女大學生愣著看著對方,這個無懈可擊的胖女人,太氣人了,她看著滿架的瓶瓶罐罐,不知從哪裡下手。倒是蕉風憨,反而問:"你的事情怎麼樣了?"

女大學生冷冷地看著她,想:大奸若忠,大智若愚,口蜜腹劍,兩面三刀。

女大學生在下面勞動了一年,回來後對黃蕉風心懷仇恨。這就是運動一來,她便手舉張小泉剪刀衝進實驗室,一刀剪掉那披肩長發的下意識。

僅僅是下意識倒也就罷了,但運動可不是靠下意識可以發動起來的,運動需要上意識。上意識一躥上來,那年輕女人就一刀紮下去,把黃蕉風的腦袋剪成了一個正在挖坑種地的大寨梯田。經過一段時間的運動教育,她已經把黃從生活枝節問題上升到無產階級政權的高度上來了。她大吼一聲:"黃蕉風你這個鑽進社會主義陣營的蛀蟲,你這個資產階級的嬌太太,你老實交代,是不是你想破壞中國社會主義的茶葉事業!"

黃蕉風,自從八月間被糊裡糊塗關進牛棚之後,再也沒有看清楚過這個世界。她從來就是一個養尊處優之人,在家裡被丈夫和公婆寵著,在單位里被領導同事寬容著,她完全就不能適應這樣一種使人驚懼的生活。在此期間,伯父嘉和與女兒迎霜來看過她幾次,但她已經被驚懼擊垮。她翻來覆去地只會說一句話:"漢哥哥什麼時候回來?漢哥哥什麼時候回來?"

杭漢此時其實已經回到了杭州,但夫妻還沒有見上面,他就被單位里的人弄到牛棚裡面去了。他也是悄悄寫了便條叫迎霜帶來的,便條上只有一句話:蕉風,要活下去。可是蕉風看著字條就大哭起來,說:"我活不下去了啊,我活不下去了啊……"

嘉和幾乎是杭家上兩代人中唯一還沒有被衝擊到的人了,也唯有他還有點行動自由。他只好翻來覆去勸慰她,不要擔心,事情總能說清楚的;不要害怕,該幹什麼就幹什麼。要吃得下飯,盡量睡好覺,等著一家人團圓。蕉風淚眼模糊地問,全家人什麼時候能團圓啊?嘉和一時就回答不出來了,只好含含糊糊地說,快了,快了。黃蕉風就又問了一句:"十月一號總能夠回家了吧。"公公就說:"那是一定的了。"蕉風這才不哭了,對迎霜說:"跟你哥哥說,讓他來看我。他又沒進牛棚,他又不考試了,他怎麼就不來看我呢?"迎霜看看大爺爺,見大爺爺拿那隻斷指朝她微微搖動,她就哭了,說:"他革命著呢,特別忙呢,讓我帶口信來,要你好好地在這裡呆著,他忙過了這一陣就來看你。"蕉風這才心裡好受一些,又說:"你跟你哥哥說,再不來看我,十月一號就到了,我就出來了。見了他,我可就不理他了,看他害不害怕?"

迎霜看看頭髮亂如女國的媽媽又要哭,雖然見著出國歸來的杭漢時,也曾想"脫離父女關係",但她最終沒有在哥哥那張脫離 關係的聲明L簽字。哥哥早就不認我們杭家人了,媽媽還不知道,媽媽多麼笨啊。回來的路上,她對大爺爺說:"不管人家說媽媽怎麼樣,我都不和媽媽斷絕關係。"嘉和伸出那個斷指,對迎霜說:"好孩子,我用這個手指頭跟你拉鉤。"大爺爺的斷指在杭州城裡,是革命傳統教育的一個著名故事,所以迎霜知道用斷指拉鉤的意義。他們就那麼鉤著手指回到家裡,卻不知道這是他們最後一次見到活著的蕉風。

黃蕉風被伯父安慰了幾句,立刻就又分不出里外了。她算了算日子,到十月一日,還有半個多月,難熬啊,就拿出丈夫的字條哭。那女大學生進來了,蕉風看了她就害怕。她本來也不必失措成這樣,但她控制不住自己,一把就把那字條塞進了嘴裡。那年輕女人這時一陣尖叫:反革命,銷毀罪證!立刻就衝進來幾個人,掰嘴的掰嘴,掰手的掰手。一聲聲喊:"吐出來,吐出來!"

黃蕉風,此刻已經被肉體革命驚嚇得失去思維,她本可以吐出來,結果她卻咽了下去。看來這個世界上的確是有兩種人的。有一種人怎麼打都在皮膚上,進不了心,有的人不能挨一下,挨一下就和挨一萬下挨一輩子一樣了。黃蕉風躺在地上,渾身顫抖,結結巴巴地說:"我……我……我……我……"

她為什麼如此驚慌,難道不是心裡有鬼?常言道無風不起浪,白天不做虧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門。你光天化日之下都敢扎著手絹兒養著長辮兒在社會主義的朗朗晴空下扭動你那資產階級的腰肢,你現在怎麼連話都說不出來了?有什麼東西見不得人,為什麼要吃進肚子里?女大學生真正認為黃蕉風是在破壞社會主義的茶葉事業的了。她就又大吼一聲道:"老實交代,和誰搞反革命串聯?"

黃蕉風只會搖頭,說不出話來。女大學生很生氣,又拍桌子喊:"要不要我拿出證據來?"

黃蕉風還是只會搖頭。女大學生一聲怒吼:"茶葉愈采愈發,是不是你說的!"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