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築草為城 第八章

車過洪春橋,人龍井路,神仙世界,匐然中開,兩翼茶園,如對翻大書,千行茶蓬,綠袖長舞,直抵遠方。江南的夏日清晨,驕陽初升,映得地綠天藍。一面斜坡,鶴立雞群般,突兀拱出數株大棕桐,闊葉翻飛,像是風車輪轉,襯得茶鄉平靜如水。

有一個男人,一邊雙放手騎著自行車,一邊歌唱:

韭菜開花細茸茸,

有心戀郎莫怕窮;

只要兩人情意好,

冷水泡茶慢慢濃。

不用問,那是杭布朗,他是一個心急功利的求婚人。原本兩手空空,一無所有,如今有了一枚戒指,就信心百倍地衝到翁家山去談婚論娶,且準備了滿腹的情歌——

哎,大茶樹後面的小寡婦泰麗啊,你不但教會了我無數情歌,你還教會了我男人的生活,多麼懷念被你勾引的日子啊,雖然因此而被剽悍的叭岩打得落花流水,但我小布朗是不記仇的啊,你們的婚禮我不是又回來了嗎?我不是又喝了你們的竹筒茶,為你們唱了祝福歌嗎?

戴起草笠穿花裙,採茶的姑娘一群群,

採茶上山岡呀,采呀採茶青。

採茶要採茶葉青,你要看一看清,

嫁郎要嫁最年輕,也要像茶葉青。

這哪裡是祝福歌啊,這就是對往日初戀的無盡懷想啊——我的心愛的小寡婦泰麗,你如今已經是那第三巡的濃茶,你已綠冠成陰,你已兒女滿行。你心愛的小布朗,在千山萬水之外,也要娶上一個茶鄉姑娘了。

小布朗對採茶沒有什麼不滿意的地方。看得出來,她是喜歡他的,但她總是生氣,因為他為別的姑娘吹洞蕭。她還為他的職業生氣,她從不願意到他的煤球店裡去找他。儘管大人們早就承諾,小布朗在煤球店裡不過是過渡,以後一定會到國營企業里去的,嘉和舅舅是已經答應過的。但她還是不放心,親自去找了一趟嘉和舅舅,她不敢找她未來的婆婆寄草,她有點怵她。可她不怵嘉和舅舅,她才不管嘉和是什麼樣的人呢,開門見山就說:"大舅舅,你答應給布朗解決工作的。"

嘉和用他的老眼看了看她,他記得從前採茶是叫他爺爺的,和她自己的爺爺一個輩分。現在她叫他舅舅,是跟著布朗叫呢,說明她還是有心做他們杭家人的。想到這裡,便問:"我什麼時候說過不幫他了嗎?"

"我們等不及了。"她回答。

"要辦事了嗎?"嘉和問,"要辦事,就辦事的做法;不急著辦事,就不急著辦事的做法。"

採茶臉紅了,她還是個姑娘嘛,就不知道怎麼回話了。嘉和看了看這姑娘,嘆了一口氣,他對她沒什麼太大的好感,這姑娘心太凶——這是杭州人的話,也就是"要心"太重。可布朗還能給他什麼呢?現在正是搞運動的時候,要安排一個工人,談何容易。茶廠和別的單位一樣,都在造反。好在造反的保皇的兩派頭兒,都是他從前帶過的徒弟,找准一個機會才好開口。事情做得還算順利,但嘉和不喜歡別人來催,尤其是這麼一個黃毛丫頭。

雖如此,嘉和知道,布朗和採茶處得不錯,他們好就行了,就是不幸中之大幸了,嘉和想到這裡,就為自己剛才的冷淡抱歉,說:"你們不要著急,總會給你們想辦法的。"

採茶聽了這話,臉紅還沒退下去,眼睛又紅了,說:"大舅舅,我阿爺當時跟我說好,城裡有房子的,現在房子也被人家搶了去,你說我們辦事,我們到哪裡去辦事呢?"

嘉和怔住了,他原本以為他的那番話會給她有所寬慰,不料她倒越發氣急了,健壯的腰一扭,揚長而去,倒把嘉和一個人晾在那裡了。

採茶的這些火倒發不到布朗身上。她剛要發火,他就彷彿能猜出來,立刻撲上去拿嘴親住。採茶話到二十歲,何曾經歷過此,一開始真是神魂顛倒,不知東西南北。回到城裡繼續給客人沖茶,水都衝到桌子上。小姐妹來問她,那個解放軍叔叔你還談不談,她連連搖頭,不談不談,哪個曉得以後會不會留在杭州。那段時間招待所也亂,各色各樣的人來進駐造反,一會兒這一批,一會兒那一批,採茶也不過問,談戀愛要緊。

可是你要以為翁採茶就是那麼一個粗放型的姑娘,那你就錯了。翁採茶喉嚨梆梆響,該細的地方全都細,關鍵問題上她是門檻煞精的。比如吻香她不反對,吻得越多越好,不過煤球灰一絲都不能有。還有,再進一步她是絕對不做的。她曉得,弄到床上去她就完了,要房子沒房子,要戶口沒戶口,要工作沒工作了。再說運動這麼搞下去,好像越來越厲害,採茶心思擔著,新鮮勁一過,她就又開始回過頭來想,做勞改犯的兒媳婦犯不犯得著了。這麼心思活佬佬,小布朗知道嗎?反正從他那張附著白牙的臉上是什麼也看不出來的。他現在要面對的是兩個女人,首先是他的母親,他得讓她有地方住,有飯吃,還要保護她不再讓鬥雞眼阿水來斗。另一個女人採茶要簡單得多了,他現在最大的目的,就是想和她上床睡覺。想上床的目的也是非常清晰的,一是他純粹地想上床,在他們生活過的大茶樹下,愛一個姑娘固然是要唱情歌吹洞蕭的,但根本的目的就是上床。不上床的愛能算是愛嗎?想和採茶上床的另一個目的也是明確的,只要上了床,什麼事情都不是事情了,什麼房子什麼戶口什麼工作都不著急了。杭州人是很把睡覺當回事情的,所以舅舅才要專門來跟他說,不要亂脫鞋子。可是他想,他並沒有亂脫鞋子啊,他只想在採茶姑娘的床前脫鞋子啊。你們不是都要讓我娶她嗎,不是都說娶了她我就好了嗎?可是為什麼大家都不贊成他和她睡覺呢,連採茶她自己也不贊成。布朗寬容地想到,這就是漢人姑娘最不可愛的地方,也是採茶和小寡婦泰麗的最大差別之——-雖然她們同樣地愛吃醋,在這點上,雲南女人和杭州女人倒沒有任何區別。

採茶和小寡婦之間還有另外一個差別,就是採茶時不時地要提起彩禮和嫁妝。她總是說:"爺爺已經答應我,全套嫁妝備齊,馬桶一定要紅漆的,裡面花生紅雞蛋都要備好的。城裡那個院子,總歸是我們的了吧。"

小寡婦泰麗卻是把什麼都準備好,酒和山歌,還有滾燙的身體,她可是從來也不曾向他要過一分錢的啊,儘管布朗沒少往她家裡背山雞和野豬。許多次布朗都想把小寡婦泰麗和他的已經遙遠了的但依舊是香噴噴的愛情告訴採茶,最終還是忍住了,他再天真,總也知道在一個女人面前歌唱另一個女人,是犯規的。

但是他能到哪裡去弄到這些紅漆馬桶全套傢具呢。他嚇唬她說:"現在已經文化大革命了,再那麼搞就是四舊,要拉去遊街的。"採茶就有些被嚇住了,但心裡不服,說:"戒指總要給我一隻的,我把它放在枕頭底下,別人也找不到。"

這就是今天布朗唱著山歌前往翁家山的原因了。昨天夜裡,在龍井山中,小布朗硬著頭皮對母親說:"她要戒指。"

寄草正躺在盼兒的床上打吨,聽了此話,眼睛睜開,看著天花板,說:"要一隻戒指,本來也不為過的。"

盼兒坐在窗口一張椅子上,正做著晚祈禱:耶和華是我的牧者,我必不至缺乏。他使我躺卧在青草地上,領我在可安息的水邊……

房間里暗暗的,沒有開燈,聽得見盼兒的呢哺的聲音:"我雖然行過死陰的幽谷,也不怕遭害,因為你與我同在。你的杖,你的竿都安慰我,在我敵人面前你為我擺設筵席……"

寄草嘆了口氣說:"我哪裡還有什麼戒指。"

話音剛落下一會兒,杭盼手指上那隻祖傳的祖母綠便取下,放到了寄草手裡。寄草也不推,怔了一會兒才說:"盼兒,你的主才是最好的。"

盼兒也沒有回答,卻又顧自己回到了剛才她坐的地方,繼續她的禱告。

寄草招招手叫兒子過來,對著兒子耳語道:"按說要只戒指也是不為過的,只是這隻戒指實在珍貴。你爺爺先是給了你大舅的生母,她死後又到了我姐姐嘉草手裡,姐姐死後由你大勇保管,後來又給了你盼姐姐。戴過它的人,把太多情誼滲到它上面去了。你若給了哪位姑娘,你就要把心交出去了。你說,你已經答應把心全給了她嗎?她真的要你的心嗎?"

布朗想了想,說:"沒關係,如果我們的心不在一起,我會把它要回來的。"

此刻,戒指就在小布朗的手指上。有情歌,又有戒指,小布朗覺得他實在是天底下最胸有成竹的求婚者了。

事情一開始進行得很順利,採茶看到那隻戒指,眼睛就亮起來,臉蛋也紅起來,她的手指頭都幾乎蹺到小布朗的鼻尖,就等著小布朗把那戒指往上套呢,突然一驚,發問:"那麼新房呢?"

小布朗早有準備,從容不迫地說:"就這裡啊,到哪裡去找比這裡更好的新房呢?"

翁採茶是真想去城裡的,城裡哪怕造反造到天上,她也喜歡到城裡去。聽了小布朗的話,採茶不由得一陣失望,叫了起來:"你們真的不想把人家搶去的房子要回來了?你們不敢,我敢,我找幾個人把他們的東西都扔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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