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築草為城 第三章

一種遭遇被另一種遭遇阻隔,小撮著遲遲等不到的杭家人,是被得茶耽誤了。

那年梅雨季節中的某個早晨,得茶第一次看到白夜。在此之前,他只聽說過她的名字——她讓他想起陀思妥耶夫斯基同名小說的版畫插圖:黑白分明的俄羅斯姑娘側面頭像,激情飛揚的大裙子和有著美麗花邊的女帽。因為吳坤對他幾乎無話不說,他開始了解到有關這個姑娘的種種。這使他多少有些好奇,楊真先生在他眼裡是一個正正經經的革命的知識分子,儘管他當下在人們眼裡是很不革命的。但是傳說中的那個姑娘完全和楊真先生對不上號,也許她像她的母親吧,聽說她那姓自的母親是天津買辦家的大小姐,當年和楊真先生差不多時候上的延安。經過這幾十年的交叉組合,他們這一家的關係也已經搞得錯綜複雜,謎上加謎。杭得茶對這種家族間的不正常關係倒是見怪不怪,因為他們抗家就是最典型的一例,所以他對吳坤和楊真之間的低調處理並無異議。倒是吳坤常常要尋找機會解釋,說他之所以從來沒有和楊真接觸,乃是她的本意,是她不願意他們接觸。這倒反而使杭得茶不好理解起來:倘要避嫌,她自己為什麼偏偏要來到親生父親的身邊呢?

昨天下午,吳坤把他從圖書館裡拉出來,告訴他,白夜今晚要來了。這一次他們下決心結婚,明天一早就去登記。得茶興奮地握著他的手,熱烈祝賀,他們這一久拖不決的好事經過反覆錘鍊,終將修成正果。吳坤一臉燦爛,但依舊露出謹慎的擔憂,他說他只認歷史結果,不認歷史動機。現在還只有動機,結婚證書拿到手了,史實方能確立。得茶不以為然地說:"這正是我和你在治史上的一大分歧嘛,我可是從來都把動機和結果看做史實的。"這一次吳坤笑了笑,沒有和以往那樣,與得茶舌劍唇槍,卻說:"好吧,為了支持你的史學觀,今天晚上你能否把房間全部讓給我。"

儘管吳坤用開玩笑的口氣把這話說了出來,得茶還是愣住了,他的臉,突然沒來由地紅了起來。吳坤有些誤解了,連忙說:"不方便就算了,不方便就算了。"看得出來,他也被得茶的表情弄尷尬了。得茶一把拉住了吳坤的手,他用力過猛,甚至把吳坤手裡的一卷雜誌報紙也奪了過來,然後說:"這太好了,但是你們一定要結婚啊。"吳坤真的有點急了,說:"你又不是不知道是誰拖著?都一年了,是誰拖著。"得茶回頭就走,邊走邊說:"明天一早我來看你們,我來做你最後的說客。"一直走回圖書館,他才發現他手裡拿著的雜誌是去年12月的《紅旗》,翻開的那一頁正是戚本禹的文章《為革命而研究歷史》;報紙則是《人民日報》,尹達發表的《把史學革命進行到底》。這兩篇文章中的不少段落,吳坤都認真地畫了紅線呢。

二十五歲的杭得茶與女性缺乏交往,他還沒有談過一次戀愛,也還沒有哪一位少女打動過他的心。得茶從小由爺爺一手帶大,也許某些老氣橫秋的潛質妨礙了他和姑娘們交流,特殊的出身又無形隔開了他與同齡人之間情感的對應,史學專業則把他訓練成了一個穿長衫的按部就班的老夫子——誰知道呢,對得茶而言,關於白夜的印象,一開始都是從她的熱戀者吳坤那裡來的。吳坤搬進他的單人宿舍時,帶來了白夜的照片。從相片上看,她是一個風格獨特的女子,劉海碧曲,微笑著,面頰上有著兩個深深的酒窩。因為頭往上側仰,看上去她的脖子很長。她的襯衣的領子攤得很開,她的神態,像一個電影明星。她長得真是不怎麼像她的父親,除了那雙略顯凹陷的大眼睛,那是嶺南人特有的眼睛。吳坤得意地告訴得茶,白夜絕對是他們學校的枝花,他現在的當務之急,就是趕快把她娶到手。

在得茶看來,吳坤雖然從來不肯錯過與女大學生們的調情,但對白夜的那片深情,也著實是讓得茶感動的。有時他想,也許正是因為他與白夜之間的感情不順,才弄得他心煩意亂,和他人過過嘴痛吧。得茶一點也沒有這種愛好,他們杭家從爺爺的爺爺開始,對女性就近乎有一種特殊的敬重。他們杭家風流與風情都有的是,就是沒有調情。儘管如此,杭得茶還是能夠理解吳坤。

吳坤是幾乎一到單位報到之後,就張羅著去湖州的。當時得茶還想,吳坤一定會帶著他的明星新娘而來,他們會很快地從他的小屋裡搬出,共建愛巢的。誰知三天後吳坤一個人回來了,面色蒼白,拉著得茶在宿舍里喝酒。得茶第一次領略青年朋友的如此強烈的感情方式。他醉了,哭了,又笑了。杭得茶震驚地聽著吳坤的傾訴,這簡直就是一場驚心動魄的感情大戰。原來白夜的青春少年都隨父母在蘇聯度過;回國深造,讀的是外文系。原來這個女孩曾經有那樣光輝的前程,她是外交部點名培養的高才生,似乎等著她一畢業出任外交官呢,但卻在學校里掀起了一股愛情旋風。是的,是的,像她那樣的姑娘,被一群群青春年少包圍,那有什麼關係呢?那是她的光榮,而他們追不上她,則是他們活該倒霉。是的,我說的活該倒霉也包括我。沒關係,我認了。問題是一個不配愛她的人竟敢糾纏她——一個正在圖書館裡勞動改造的右派分子。當然她是無罪的,有罪的是那個人。那個人罪上加罪,竟然用俄語和她討論蘇聯文學,還一起翻譯陀思妥耶夫斯基。他配嗎?一個無產階級專政的敵人,連老婆都離他而去了,他配和她說話嗎?配看她一眼嗎?配和她一起翻譯陀思妥耶夫斯基嗎?我們眼睜睜地看著她日復一日成為被污辱與被損害的人,被那個人拉人了墮落的泥坑。所有的辦法似乎都用盡了,家庭、學校、朋友、同學,沒有人能夠拆散他們。你已經知道她的繼父是誰了,那可是德高望重的老革命,你想這個繼父怎麼能夠允許有這樣的家庭關係存在呢?她的母親拉著我的手,請求我拯救她的女兒,也拯救這個新建的家庭。我那時候血氣上來,還和幾個朋友聯合揍過那右派幾次,但我們後來不敢再那麼做了,因為我們越打他,她就陷得越深。令我們百思不解的是,她竟然越來越迷人了,讓我不可自拔,我一定要把她弄到手。對不起,我說把她弄到手,這個詞很霸道粗魯,也不文明,但我那時候就是那麼想的。然後,我的一個機會來了。組織終於出面了,決定把這個勾引女大學生的右派分子送到勞改農場去。你知道,這真是一個一了百了的好主意。讓時間和空間出場,在這場較量中擔任重要的角色。時空是站在我們這一邊的。看來那個墮落的傢伙也意識到了時空的力量,他畢竟從前還是中文系的大才子。這一次他明白他走人了絕境,他只有撒手懸崖這一條路了。他只好如此,自絕於人民,自絕於黨。

他們在檯燈下突然沉默了下來,一隻飛蛾停在燈罩上。好一會兒,得茶才問:"你是說他死了?"

"他不存在了,縱身一躍,就那麼簡單。其實並不那麼簡單,他以另一種方式與我們較量。他在那個世界勾引她,誘惑她,她是無罪的。他誘惑她跟他一起下地獄。她服毒自盡,但我救了她。畢業後她不可能再分往外交部了,她將永遠與那些輝煌的掛著國徽的大門無緣。她的繼父一家雖然沒有與她斷絕關係,但她顯然已經成為不受歡迎的人。好吧,也算是按照她自己的意願吧,她才被千里迢迢地發配到江南的這個小鎮上來。直到這時候,簇擁在她周圍的我的其他幾個對手才死了心。"

"可是據我所知,她和她的生父並無來往。"

"這並不影響她真正地愛他。她跟我不止一次地用讚許的口吻評價她父親的右傾。她身上有著一些相互矛盾的激烈感情,它們常常處在尖銳的火併狀態。我應該找一個怎麼樣的說法來形容呢?我可以說那是一個旋渦,或者一個陷餅,一碗迷魂湯,總之不是什麼好東西。"

"可是你被這些東西吸引了。"

"你用了一個好詞兒。不過如果用誘惑,或者蠱惑,也許更準確吧。"

"那麼她現在開始忘卻從前了嗎?"

吳坤搖搖頭:"這是一場長期的較量,她要求在那個名叫南行的小鎮中學裡當一名圖書管理員。你看,她就以這樣一種方式,與那個已經自尋滅亡的傢伙同在。"

"你是說,她還沒有同意和你結婚?"

"不,不,她同意和我結婚,她非常樂意和我結婚,但她不愛我。"

杭得茶吃驚地盯著已經進人醉意的吳坤,他現在開始明白什麼叫相互矛盾的激烈感情了。他一時無話,眼睜睜地看著坐在他面前的朋友長吁短嘆,痛哭流涕,他無能為力。關於愛情,他可真是沒有什麼忠告可以說。但他結結巴巴起來,反倒說了很多,全是大路貨,書上看來的。吳坤終於停止了眼淚,曖昧地笑了起來,說:"杭得茶,你應該去戀愛,品嘗書本以外的愛情。"他向他擠了擠眼睛,他的眼睛是混濁的,而這個動作在杭得茶看來,也是非常低級趣味的,他立刻就明白書本以外的愛情指的是什麼。儘管吳坤很痛苦,並且已經喝醉,但得條依舊本能地拒絕接受他下意識流露出來的品位。他盯著他看的時候,他正看著白夜的相片,用手摸著相片上她的臉,甚至把他酒氣衝天的嘴印到了相片中她的脖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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