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築草為城 第一章

燕子銜將春色去,紗窗幾陣黃梅雨。

昨夜一場大雨,今日陽光明媚,但翁家山老革命、老貧農小撮著的孫女翁採茶依舊坐在窗口傷感。天光從窗外射人,打在她的不抹油也發光的劉海上,她的眼睛經過三代人的優化組合,已經不再那麼鼓暴,凝視春天時雖然依舊殘留著曾祖父的些許獃滯,但憨厚的嘴角一咧,結實的白牙一露,她自己就從祖先的外殼中徹底彈出,她就會像窗外蓬勃的一團新茶,四處飛濺活力。況且她既不是剛暴出來的米粒般的新芽,也不是綠枝成陰的老葉,她就是那種清明前後一芽一葉狀如雀舌的優質龍井,聞一聞,噴噴香。

小撮著在堂前一角的門背後,忙著藏茶前的事情,手裡捧著石灰袋,一邊怨她:"發什麼呆?也不曉得幫我一把。"

採茶把手襯在方方的額下,很不敬地說:"你自己曉得!"

小撮著把口大肚小的龍井壇一推,生氣地盯著孫女,這時候祖孫兩個的表情便因為血緣關係而奇異地相像。採茶是在他身邊一手拉扯大的,最近剛剛到了城裡湖濱路招待所燒鍋爐沖開水,戶口還在鄉下呢,就開始人五人六了。小撮著很不滿,威嚴地咳了一聲,說:"人都要到了,你心思還沒有收回來。"

"還說他們怎麼好,也不看看現在幾點鐘!"孫女回過頭來,看一眼八仙桌上的自鳴鐘。土改後杭家送給小撮著的這口台鐘,此時已經中午十二點,但杭家人說好十點就要到的。小撮著懊惱地看看一桌冷盤,又盯著孫女,他越來越說不過她了,雖然他也知道,今天是相親,杭家不該遲到。

"給你留點時間還不好?來裝石灰袋!"小撮著想不出用什麼話來解釋杭家的這一重大失誤,只好轉移話題。採茶懶洋洋地走到爺爺的身邊,開始幫著幹活。

活兒並不多,一隻龍井壇,高不過半米,胖著肚子,貯十三斤的茶,還得夾四斤生石灰。小撮著家多年都沒有那麼些茶了,自家自留地里能采幾斤?今年招招刮刮,收了五六斤,還不敢讓隊里發現。國家規定得嚴,郵寄不得超過一斤,送人不得超過兩斤,每個人只能留下私茶半斤到一斤。小撮著雖是老革命,卻是脫了黨的;雖是老貧農,卻是和城裡資本家牽絲攀藤的。所以他躲在門背後,不想讓隊里發現他的能裝十三斤茶的龍井壇——他千方百計弄來的茶,也只能裝滿一半,但左鄰右舍連這半壇都裝不滿呢,有些乾脆把茶壇都扔到屋外院角里去了。你想,茶都沒有,還要什麼茶壇?

小撮著的這隻茶壇,就是從院後撿回來的,所以要好好地烘壇。這活兒小撮著在忘憂茶莊做了幾十年。"解甲歸田"後,給隊里幹活,大鍋飯,手藝粗了。今日便技癢,下了一番心思,要把它給重新"細" 回來。

他讓採茶往紙袋裡裝生石灰,再用布袋套上。茶葉事先已用兩層的牛皮紙包了,一斤一包,放在旁邊矮桌上。然後,他開始了第三遍烘壇。

龍井茶的烘壇,先得兩樣東西,一隻鉛絲吊籃,盛了燒紅的炭,用了三根鉛絲掛到壇底,烘十來分鐘,取出;然後冷卻,再來一次,凡三遍。小撮著為了這五六斤茶,就忙上忙下忙了一上午。他是成心想把第三次烘壇留給杭家的,他知道今日杭嘉和必帶著侄甥孫輩來,就想創造一個熱烈的懷舊的氛圍,在七手八腳和七嘴八舌中,把兒孫們的事情給定了。

現在茶壇已冷過兩遍,人影未見。眼見茶壇火氣已盡,再不烘壇,就要前功盡棄了。他只得重新撥亮炭火,心裡納悶:東家杭嘉和一向就是個守時之人,他常用茶聖陸羽的人品來作例證,說:與人為信,雖冰雪千里,虎狼當道,不想也。這個"懲"字,東家是專門作了解釋,就是耽誤的意思。今日卻"懲" 了,想來必是有原因吧。

祖孫兩個,各想各的。那個已經在城裡招待所當臨時工的採茶,對爺爺的舉動不那麼以為然——烘壇三遍,空佬佬,犯得著?

採茶姑娘翁採茶有她的苦惱:一是想有城市戶口而不能;二是招待所的小姐妹給介紹了一個對象,爺爺不但不同意,還要把城裡寄草姑婆的兒子杭布朗配給她。這個杭布朗,又不像得茶、得放他們,從小就熟的。她從來就沒有見過他,只曉得這個人一直在雲南少數民族乾爹那裡的大森林裡生活,二十齣頭才回杭州,工作也沒有的。現在暫時在煤球店裡鏟煤灰,和她在招待所里燒鍋爐沖開水有什麼區別?爺爺把他說得千好萬好,又有城市戶口,又是世交,人又登樣。總之配給他,天造地設。

她就趕到梅家塢,奶奶本來就是那裡人,父親又是那裡的招贅女婿,一家人都在那裡落戶,只把她留給了翁家山的爺爺。現在是要辦終身大事了,父母管不管!父母當然是管的,他們聽了這門親事,倒也輕鬆,說:"寄草姑婆家有個小院子,嫁到城裡去,那有多少好!你爺爺錯就錯在土改前頭回了家,貧農倒是變了個貧農,到底弄得我們都成了農村戶口。雖說你現在當個臨時工,哪年哪月能轉正?"

翁採茶激動地說:"你們又不是不曉得,寄草姑婆的老公還在牢里呢!"父母聽了,呆了一會兒,關上了門,說:"不是說冤枉的嗎?人家死不認賬,只說自己是共產黨的人,一天到晚在告呢。"

翁採茶撇撇嘴,到底城裡呆了兩個月,領導常到那裡開會的,茶都替他們倒過七八十來回了呢,也算見過世面了。她說:"告?一百年告下去也沒用的,告來告去,還不是十五年?"

採茶娘掰著手指頭算了算,十五年已經到了,就說:"阿圇,管他真冤枉假冤枉,不要緊的,反正你還有七八個兄弟姐妹,其他人都好嫁娶工人階級貧下中農的。"

翁採茶很委屈,說:"為什麼讓人家嫁好人,讓我給勞改犯做媳婦?"

父母沉默了一會兒,說:"六①年你們兄妹要餓死了,全部在羊壩頭度的饑荒,杭家救過我們的命,你忘記掉了?"

"那姐妹好幾個,做啥硬要挑我?"

父母說:"採茶你弄清楚了,不是我們要挑你去,是你爺爺要挑了你去的。你是爺爺一手養大的,這次能到城裡去做工,還不是靠爺爺的牌頭?他對你的好處,你自己想想去。"

翁採茶就悶聲不響地回來了。父母對她不怎麼親,她是知道的。家裡女兒生得太多,那年是要把她送給浙南山裡人家的,爺爺要下了,三日兩頭去城裡杭家討奶粉煉乳,把這條小命養大了,現在要回報了。

正是梅雨季節,她愁腸百結地答應了爺爺,但心裡很不平衡。肚裡有事,手腳就亂,小撮著小心翼翼把六包茶葉貼著壇壁放好,伸手就去取那石灰袋。誰知還沒接到手上,石灰袋就散了。小撮著跟嘉和幾十年,也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最見不得做事情馬虎。此時他一下子護住茶壇,盯著孫女就叫:"紹興佬有什麼好?要你這副吃相放不下!"

孫女的眼淚一下子涌了出來,說:"人家是解放軍!"

原來小姐妹給採茶介紹的對象是個紹興人,在省軍區當著幹事呢。

小撮著又呵斥:"脫了軍裝,還不是老百姓!"

"人家會越升越大的!"翁採茶簡直是氣勢洶洶地喊了起來。

"喊!"爺爺驚奇又鄙視地問,"你怎麼曉得他會越升越大,你是他的領導?"

"看得出的!"

"你什麼時候見過他了?"爺爺放下茶壇,烏珠突出,活像一隻生氣的大青蛙。

"我照片上看到過的。"

小撮著伸出巴掌:"給我看看。"

翁採茶本能地護住了貼身小背心的口袋,說:"就不給你看!"

爺爺見狀便說:"我看好不到哪裡去。"

"你反動,你敢說解放軍好不到哪裡去!"

小撮著嚇了一跳,連忙"呸" 了一口,以表明他剛才的話已經被他"呸"掉了,結結巴巴地說:"我是說相貌、相貌,相貌好不到哪、哪裡去!"

這話才是觸到了採茶姑娘的心肝肺上。實際上,如果那張兩寸照片上的解放軍叔叔不是那麼英姿勃發的話,她翁採茶才不會動心呢。她為來為去,還不是為了這個紹興當兵的小夥子的帥。從小到大,她就在這麼一群牙齒齦出、烏珠外鼓的黑臉父老鄉親間長大,一下子看到這張穿軍裝的英俊的臉,她心頭嘆當一聲巨響,從此太陽就從天上落下,一頭砸進她的心裡,所以她決不能允許爺爺貶低他,便厲聲叫道:"我告訴你,他就是生得好,生得像——"她一時想不出她的意中人應該像誰,突然眼睛一亮,說:"他生得像周總理。"

爺爺小撮著先是目瞪口呆,然後清醒過來,生氣地說:"收回,收回,你給我收回!周總理什麼人,啊,周總理什麼人?你曉得什麼,你見過周總理嗎?人家是天人,我在梅家塢見到他兩回,周總理一站,旁邊還有什麼人看得見?光都罩住了,我看來看去,就是他一個人了。"

採茶就被爺爺鎮住了。她在招待所里,常聽人家說周總理是四大美男子之一,還有哪"三大"她也搞不清楚。但周總理和採茶能手沈順招談話的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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