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不夜之候 第三十章

在小掘一郎看來,杭州的四季中,要算是秋季最合他的口胃的了,尤其是深秋的有著小雨的夜晚。

春夜和冬夜,他有時也會到六三亭俱樂部去胡鬧。但秋夜他喜歡一個人呆在自己的客廳中,他喜歡穿上中國式的長衫,用曼生壺品茗。

有時候,他也會取下掛在牆上的古琴。可是他彈不好,撥弄幾下就只好停下來。往往這時他會不由自主地想起沈綠愛。他曾聽說,那個死去的女人,彈得一手好古琴。他想,趙寄客會不會就是因為這個而喜歡上她的呢?

他還是不能接受這個女人。儘管她已經死去多年,但在與她有關的人當中,她彷彿一直活著。他想像不出,這個一直活到死裡頭去的女人,憑什麼,竟然還能彈得出一手好琴。這樣的琴聲,原本應該是發自那個叫盼兒的女子的纖細的手指下才合適的呀,他想。

幽暗的燈下,他就彷彿看到那個姑娘了。她穿著一身潔白的中式大襟衣衫,梳著一根長長的中國式的辮子。她在博山爐的一縷清香下,半跪在地上,低頭挑撫著琴弦。琴聲是悠遠而恰然的,其中又有深意。而他,他也是半靠在地板上的。他心痴神迷,恍兮愧兮,他的手裡,始終捧著那隻曼生壺。

姑娘在一縷茶煙中消失了,小掘一郎搖搖頭,他知道這都是他的夢境——不可告人的夢境。

有好幾次,他都已經整裝待發,要到西郊的梅家塢一走。他知道,杭家的那個家人小撮著把這個姑娘藏在了什麼地方。不就是藏在了自己的眼皮子底下嗎?笑話,如果連這樣簡單的事情都查不出來,他小掘一郎還憑什麼入梅機關?

梅家塢是一個產茶的好地方。龍井茶的本山產區獅、龍、梅、虎、雲,其中的梅,就是梅家塢。小撮著本是翁家山人,娶得一個女人卻是梅家塢人。梅家塢離杭州城不遠,只是在山中,感覺好像是可以有了什麼屏障似的。想起來,小掘一郎也是可以理解他們杭家的。他OJ怎麼能把這麼一個生著肺病的女孩子送到十萬八千里路之外去呢?雖然太平洋戰爭爆發,日美正式宣戰,但美國還是常常有藥品,通過上海,秘密送到杭州羊壩頭。他小掘一郎只要小手指動一動,就能斷了這條通道。他也不是沒有動過這個念頭,但最終還是忍住了。他想,她和他一樣,都是不能夠假以天年的人——還是讓她死在他後面吧。

明天晚上,是他告別杭城之夜。沒有任何宴請,他把這場告別安排在昌升茶樓。他要和杭嘉和來一場對養,他開玩笑地說,這場對養,輸贏只賭一隻手指。他認為他有信心贏他。

此刻,他輕輕地躡了一口龍井茶。中國的散茶,喝起來就是這樣自由散淡。在這塊土地上呆的時間越長,他就越感到了這種散淡之風的舒適之處。他這麼想著,就斜斜地躺在了鋪著地毯的地板上,隨手拿過一個枕頭。就在這時訥J被輕輕地推開了,一個女人,也如茶煙一般地裊裊而來。

這是一個身著和服的女人,一個真正的日本女人。和服的料子,一看就知道是綢的,和這秋日的天氣正好吻合。至於那花紋,在藍白底色里配上秋草,連那系在腰間的雙層筒狀的帶子也是恰到好處地顯現出了秋草的圖案。她的頭髮,完全按照日本傳統女性的發誓式樣盤了起來,腳上登著白布襪子,然後,再套上一雙木展。

唯一和日本女人不一樣的地方,就在於她進來時沒有脫去術展,鞋底就在地板上發出了清脆的動靜。儘管如此,小掘一郎還是彷彿聽見了女人走動時那和服下擺發出的微妙的沙沙沙的衣料摩擦的聲音——久違的故園的聲音啊……

那女人走到了離小掘一郎不遠的地方。她依舊是站著的,甚至連腰桿也沒有彎下去,她的膝蓋也沒有像傳統的日本婦女一樣始終彎曲著。她的手始終雙握在胸前,看得出來,她是在護衛著一個掛件。這麼一來,她和小掘一郎之間的位置格局,就是一個站著,一個坐著,顯得居高臨下的了。小倔便遺憾地想,到底是在支那的日子太久了,即便穿上本國的和服,她也不再像是一個純粹的日本女人了。

雖然是那麼想著,小掘還是從地板上站了起來,坐到茶几後面去,說:"你到底還是來了。"

女人默默地看著他,沒有認同也沒有憤怒,他甚至能感受到她目光中的一絲憐憫。這雙洞悉底細的目光使他難受。她和他記憶中的老師的女兒已經很不一樣了——老了,燈光下的皮膚依然很白,但細細的紋路刻上了額角。小掘明白,並不是因為她老了才和從前不一樣了,而是因為她的神情不再像日本女人了。

"我已經很多年沒見你穿和服了。在中國的時間呆得太久,也許,你已經忘了自己身上的大和民族的血統了吧?……你為什麼不坐,你坐啊。"

"身體髮膚,父母所賜,和你一樣,我怎麼會忘了血統呢?"她的聲音雖然沉靜,但不免沙啞了。

小掘把手裡的曼生壺往茶几上一放,他的心頓時就煩躁了起來:怪不得傳聞說葉子和杭家的大兒子更為般配,果然,連說話的口氣也那麼相近,真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啊。

這麼想著的時候,他就指著她的和服說:"可是你連自己民族 的服裝都已經不會穿了。我還從來也沒有見過一個像你那樣和服 的右襟壓在了左襟之上的女人。羽田先生要是還活著的話,會為你的這身打扮羞恥的吧。"

葉子皺了皺眉,說:"記得我很小的時候,和你一起聽過父親的茶道課,那一節課專門講的和服。父親說,中國的孔子曰:微管仲,吾其被發左枉矣。當時我不理解這話的意思,父親還請你來講解。你告訴我說,孔子的意思是說,如果沒有管仲,我們這些人大概就是披散著頭髮,穿衣服也要左邊開襟了。我還是不理解其中的深意,父親這才告訴我們說,左右大襟的風格起源於中國的右祆和左祆。右枉為君子,故而,和服是右邊的大襟貼身;左征是夷狄,也就是未開化的臣民,他們的風俗是把左襟貼身穿的。父親還告訴我們,古代我們日本民族,還未開化的時候,衣祆就是左邊在裡面的。我們的很多文明開化,來自於中國。我記得,當時的你,聽了父親的解釋,非常高興。"葉子突然抬起頭,像是想起了什麼而吃了一驚似地說:"那時候你不像現在,不讓任何人知道你有中國血統。那時候,你還是以自己有一個中國父親而高興的。那時候你也不叫小掘一郎,你叫趙一郎。"

小掘一郎一直不動聲色地聽著葉子說。說完了,他也不回答,只是一聲不吭地用曼生壺喝茶。過了一會兒才說:"你今天到這裡來,就是為了告訴我,我們大和民族如今又回到未開化的古代去了嗎?"

"你知道我要和你說什麼?"

小掘一郎飲了一口茶,心中的煩亂還是壓不下去。他發現他自己怕見這個女人。

"我不知道你此行的目的。"他只好重複一遍。

葉子突然歇斯底里叫了起來:"難道你就不為你自己感到羞恥嗎?難道趙先生一頭撞死在石碑前的時候,你就不為自己感到羞恥嗎?"

小掘一郎大吃一驚,這樣的爆發力,完全是日本女人式的。戰爭初起時他在本上的大型集會上看到過許多這樣的大聲喊叫的女人,可她們喊著的口號是天皇萬歲和皇軍萬歲,與這個女人恰恰背道而馳。

小掘一郎從茶几後面慢慢地站了起來,現在他明白,這個女人是絕不會按照他的意願行事的了。從現在開始,他應該放棄她是一個日本女人的念頭,她不是他的同胞了,她是一個徹頭徹尾的支那人。

他說:"看樣子,你和你的那位杭嘉和一樣,是不準備回去了。"

"我既然已經來了,必然就做好了回不去的準備。"葉子傲慢地回答。她的酷似老師羽田先生的神情,使他既痛恨又欣賞。他想緩解一下他們之間的那種劍拔易張的空氣,便重新坐回到茶几後面,調整了一下語氣,才說:

"你太緊張了,我並沒有要扣留杭嘉和的意思,我只是請他明天夜裡到茶樓去與我下一場棋。我一直聽說他有著很高的棋藝,還沒有領教過呢。過不了幾天,我就要上前線了,我得把在杭州該乾的事情都幹完了,否則我會遺憾的。"

"——你不是想和他下棋,你是想讓他死——"

"我就是想讓他死,又怎麼樣呢!"小掘一拍桌子,勃然大怒。

"那麼你也會死的!"

"你以為我會怕死?"

"我知道你不怕死,但是你不想回日本去,你想死在中國。我知道,你想死在中國!"

"我想死在戰場!"

"不,你是想死在中國!你曾經偽造身世,才進入陸軍大學,才娶了你現在的妻子。你的底細我早已告訴國內密友。你要殺了嘉和,這封信立刻就會公開,軍事法庭立刻就會把你召回國內。我列舉的你的許多罪狀,是足夠處你以極刑的!"

小崛一郎氣得渾身發抖。他唯一還能在中國實現的這點願望——死在中國這秘密,被這女人一語說破。他恨她!他恨這個同胞,恨這個茶道老師的女兒,甚至超過恨支那人。茶几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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