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不夜之候 第二十四章

杭嘉平親自駕著一輛吉普從川西雅安往回趕,車後坐著他那個畫家妻子黃娜。一路奔波,妻子早已連畫夾子也拿不動了,頭就不時地垂下來,打著瞌睡。嘉平自己也因得不行。最難的一段路已經過去了,昨日他和黃娜整個兒就在蜀道中盤旋,今天,他們已經進入了四J!D盆地的丘陵地帶。

從車窗往外看,嘉平可以看到無數紫紅色砂頁岩層構成的平頂山丘,重重梯田一直就修到山頂。去雅安的路上,黃娜對這樣的由億萬年流水切割而成的壯觀的山丘還表示出極大的興趣,畫了不少的速寫。回來的路上,她已經完全沒有這個熱情,也沒有這個力氣了。一片片平原和丘陵間的光禿禿的桑樹條以及尚未收割的蔗林。就少了一個為之歡呼雀躍的女人。嘉平走南闖北,見什麼都不新奇,心裡又惦記著重慶茶館裡那對姑侄,還有被他們這對夫妻丟在寄宿學校里的女兒蕉風,也就不顧昨夜沒有休息好,一邊趕著路,一邊就往自己頭上額上擦著清涼油,還不時地喝著剛才從路邊要的茶水。茶水早就涼了,杭嘉平不講究,咕哈哈嘻地就灌一大口,心裡的火氣頓時就散去好多了。

世上總有這樣一類人,古道熱腸,赤膽忠心,天下事皆為己任。放眼望去,凡世上不平之事若不鋤去便死不甘心。因此,他們永遠扮演弄潮兒的角色,在哪裡都是鬥士。杭家兄妹中,嘉平就是這樣的頭號種子。

杭嘉平一進入茶界就陷進去了。像他這種人,不管走到哪裡,首先看到的,肯定是人。然後,是人與人之間的關係——或者團結,或者鬥爭。

有的人,為了事情不得不去與人鬥爭;嘉平不一樣,他生來喜歡鬥爭。他一進入吳覺農先生的事業就發現了必須鬥爭的人和必須鬥爭的事情,鬥爭的目標是中央信託局。但這還不是根本的目標,根本的目標並不是一個什麼局,而是一個家族,這個家族有一個了不起的姓:孔!四大家族中的孔祥熙家族。正是這個家族,牢牢控制了中央信託局。當然,僅僅控制中央信託局對他們來說是很不夠的。當茶葉統購統銷作出了一定的成績,換來了大量外匯之後,茶葉便成為當時一些部門爭奪的對象了,中央信託局只是這其中最強有力的一個對手罷了。

嘉平深感這群茶人們的過於純潔,他們幾乎都是不懂政治的,或者說是因為討厭政治而更願意超脫政治的。難道他們真的不知道政治就是經濟的集中表現,而茶,也不僅僅是可以換來槍彈的植物嗎?難道茶也不可以是權力,不可以是能夠買到權力的金錢?嘉平每次參加一些文人的雅集,聽到他們一邊小口小口地品著茶,一邊評論著《紅樓夢》里的寶玉啊妙玉啊的一杯為飲二杯為品三杯為什麼牛飲時,他就心裡不以為然。在他眼裡,茶主要不是這樣小兒女情調的。茶的主流是嚴酷的,嚴肅的,是重大的,在這些小綠葉子後面,有光明磊落的真理,也有齷齪卑鄙的陰謀。他感到,因為那些喜歡風花雪月的文人,中國茶葉的分量被一代代人理解輕了。

他曾經把這個道理不止一次地講給那些他所發自肺腑去尊重的茶人先輩們。他們認真地聽著,由衷地共鳴著,有時還和嘉平一道拍案怒起。但是再往下就不行了——滄浪之水清時他們高興地灌著他們的纓,滄浪之水一旦濁時,他們卻誰也不肯謬他們的足了。

嘉平正是在這種局面里越陷越深的。他原本只是想幫助吳先生一把,等一切都上了軌道,他就抽身回到他自己的本行去。結果他卻發現一切都不是那麼順利地就可以上了軌道的,而他,也就越來越不得不代表那些君子們,去為茶的事業大聲疾呼。

嘉平已經看出來了,由中央信託局支持的中國茶葉公司,已經一步步地控制了戰時的茶葉購銷業務。從名義上看,中國茶葉公司是歸屬於貿易委員會領導的,其實,連香港貿易公司的茶葉易貨和外銷業務,也被劃歸到中國茶葉公司的業務經營中去了。在重慶的中央貿易委員會,吳覺農先生作為茶葉處長,還能說上幾句話。而吳覺農先生兼職的中國茶葉公司協理、總技師及技術處長,都不過是一個虛名而已了。

正面鬥爭的使命,就留給了鬥爭性最強的杭嘉平。具有著儒家風範的大茶人吳覺農先生,卻帶著他中國茶葉總公司技術處的大批同仁弟子們,干里迢迢,又回到兩浙故鄉——征州萬川,籌建了中國茶葉研究所的前身——東南茶葉改良總場。主要的人員有後來都幾乎成為茶界中流批柱的人們,他們包括朱剛夫、庄晚芳、錢梁、庄任、許裕析、陳觀滄、方君強、余小宋和林熙修等人。在浙西的這個美麗的小山莊里,在橘林與河流間,吳先生和親自送他前來的嘉平談了許久:律己要嚴,責人要寬。自奉唯儉,對人不能太薄……

嘉平在聽著吳先生這樣教導的時候,不斷地想起上一次的故鄉之行。在他幾乎成功地說服大哥跟他一起走的時候,晴空霹靂一般的消息突然傳來,趙先生觸碑自盡了。他甚至連去為他料理後事的時間也沒有,楚卿緊急通知他,小掘已經知道了他們的真實身份,正派人來搜捕他們。情急中大哥對他說:"你快走!現在還來得及。"一邊說著一邊就把他往後門拉。這樣的時候嘉平倒竟然想起當年出走的情景,他拽住了門拉手不知道該說什麼,剛剛說了半句——趙先生的後事——就被葉子一邊往外推一邊說:"家裡的事情交給我們,你只管放心快走,快走!"葉子的手推揉著嘉平,嘉平猛然間心潮澎湃,一把抓住葉子的手說:"葉子你跟我走吧!"在暗中他也能感覺出葉子的手突然僵住了,他還能感覺出她是怎麼朝身邊的嘉和看了看,然後放低聲音說:"不是說了嗎?大哥不走我也不走。"剎那間天地都變得很靜,嘉平的心也一下子因為絕望而清明,身上有一種一刀兩斷的徹底的痛楚和愧疚,痙攣一般經過全身。這樣的時候他還竟然有時間說:"天目盞在我房間桌上。"他本來想再說些別的,一張口卻是一句俗話:"這東西能護佑人逢凶化吉!"連這句話也沒有能夠說完整,就被來接的人推上了車。

脫險之後杭嘉平並沒有和家中斷絕關係,嘉和被監控了起來,不準出城,但他依然有辦法一直在秘密地通過各種渠道替他們徵收茶葉。嘉平可以想像得出這是冒著怎樣的危險。他一直想著要趕快再把大哥接出來。他曾經帶口信給大哥,讓他只要有可能,就不要放棄到浙西去尋找吳先生的建議。他知道,為吳先生的茶業夢真正會去身體力行的,恰恰是像大哥嘉和這樣的人。而他杭嘉平,也許生來就不是那種意義上的茶人吧。雖然,他深深地被這些中國的棟樑之材感動,但反過來也就愈發要為保衛這些書生們的良知而去衝鋒陷陣。他要回到重慶去鬥爭,和日本帝國主義法西斯鬥爭,也和那些貪官污吏、只知道發國難財的混賬王八蛋作鬥爭。他原本是一個喜酒的人,茶對他來說,實在是太溫良恭儉讓了。他有他的那一套生活邏輯,滄海橫流,英雄本色,他可不怕陷入重圍,腹背受敵。

杭漢,本來是要跟著吳覺農先生同去萬川的,倒是吳覺農先生勸住了他,希望他能夠不要錯過復旦大學茶學專業。另外,中國茶葉研究所也正在積極的申報當中,一旦正式批准組建,像杭漢這樣的年輕人將是重要的後備力量。目前嘛,杭漢還有點上不著天,下不著地,就繼續干著他的茶葉出口檢驗這一行,也是一個腳踏實地的鍛煉過程嘛。

說到茶葉出口檢驗,它的第一部《標準》,還是吳覺農先生於1931年入上海商品檢驗局之後,針對當時出口茶葉在品質、水分、著色和包裝等方面存在的問題,在鄒秉文和蔡無忌先生支持下親自製訂的。

過去茶葉出口檢驗,一般都是在裝船外運之前才報請檢驗的,而在進行檢驗之時,往往因為茶葉不合標準,不得不臨時停運,以致出口商損失很大,而外商也多有煩言。吳先生對此情況進行改良,茶葉在進行出口檢驗之前,都非要先在本地進行產地檢驗不可。

杭漢在重慶碼頭打工,做的已經是第二道檢驗了。前面產區有一道關,後面到寧波出口還有第三道關。他這第二道關,有人說得不好聽,不過是聾子的耳朵——擺設罷了。說來慚愧,古巴蜀雖是全世界茶的發祥地,但自中唐以後,川茶已經逐漸衰落了。從中國有海關記錄的1869年始,到第一次世界大戰的1916年,中國出口的182萬擔至268萬擔紅綠茶,沒有四川的一片茶葉。直到抗戰期間,四川主要城市的飲用茶,反而還要到附近的雲南、貴州、湖南、湖北等省去運。有些商人,也就是藉此機會,把這些茶、主要是雲南茶,通過重慶的長江碼頭,一路水行,直到江尾的人海口去出口。杭漢要檢驗的,也就是這批茶葉。

戰亂年代,幹什麼都有彈性。只是杭漢這個人實心眼,叫他幹什麼,他就百分之百地不折不扣地去干,也不考慮這麼干到底有沒有真正的效果。對茶葉的包裝和品質,杭漢是已經有這個眼力了。至於茶葉的水分,因為外銷茶經過長途運輸,日晒雨淋,最易霉變,所以從一開始就要十分注意把關。好在這一關其實也用不著再讓機漢來把,在茶葉產地,就由各省市的茶葉專家先檢驗把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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