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不夜之候 第二十三章

十二月的霧都重慶,和江南一樣寒冷。今天是復旦大學的校慶紀念日,剛才系主任吳覺農先生專門作了《復旦茶人的使命》的報告。散會後,杭漢特意要了一份先生報告的文字列印稿,向學校門口的一家茶館走去,他還有個重要的約會要在那裡進行。杭漢現在的身份,是遷徙在重慶的復旦大學首屆茶葉系的一名即將畢業的正規的大學生。他和大學裡的許多同學一樣,保留著戰前喜歡泡茶館的習慣。

遠在江南的杭家親人們,如今若是看到杭漢,恐怕是要認不出來了。杭漢的外貌發生了巨大的變化。和他的父親一樣,他長了一臉絡腮鬍子,眉心很重,幾乎連在一起。皮膚粗糙黝黑,下巴方方正正,像是水泥鋼筋澆的。他的性格卻是越來越像母親,沉默寡言,非常內向。

溫暖潮濕的江南,像夢一樣地留在了長江的下遊了。杭氏家族忘憂茶莊的下一代年輕的茶人杭漢,跟著他的父親溯水而上,來到了長江的上游——抗戰的大後方陪都重慶,亦已二年有餘。

杭漢過去是從來也沒有到過中國腹地的,他對川中的了解非常模糊。但從寄客先生酒後的暢談中,他知道古巴蜀是全世界真正的茶的誕生的溫床,可是他還真沒想到,重慶的茶館會是如此之多。這個與杭州城完全不同的出門就要爬地的防市體前傷腦筋。他花了許多時間,才聽懂了他們的發音拐彎抹角的川中方言。但杭漢很喜歡這裡的茶館,茶館的老闆們似乎也很知道大學生們對茶館的偏愛,沙坪壩中央大學和北磅復旦大學的大門之外,茶館多得嚴然成市。

杭漢第一次隨著他的同學們上茶館,看著這些成片的一排排的躺椅和夾在當中的茶几,如此壯觀的場景,"啊喲啊喲"地就叫了起來,說:"我那開茶莊的杭州伯父若看到這裡的茶館,才叫開心呢。"

同寢室一個成都籍的同學不以為然地說:"杭同學,這你就是少見多怪了。四川!茶館甲天下,成都茶館甲四,我們成都的茶館才值得你如此啊喲啊喲地叫呢!你若在街上行走,沒幾步就是一家矮桌子小竹椅的茶館,旁邊還配一個公廁。前些日子我回家專門數了一次,數到近一千個公廁,那麼茶館少說也有近一千個了吧。當然,重慶這幾年來茶館也是暴長的,比起你們江南的小橋流水人家,是不是我們這裡的茶館更加豪放大氣了?"

杭漢淡淡一笑說:"各有風采吧。"他到底還是有一點故鄉情結的,不願意因為四川茶館而貶低杭州的茶樓。

他常常一個人到大學門口的一家大茶館來喝露天茶。他也學會了躺在那些再舒服不過的竹椅上,對著那些此地稱之為么師的茶博士們叫一聲:"玻璃——"

杭漢一開始根本不知道怎麼在茶館裡還可以賣玻璃,而且這玻璃竟然還可以吃。成都同學看出他的困惑,當場就叫了一杯蓋碗玻璃,杭漢打開茶蓋一看,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原來這玻璃茶就是白開水啊,杭漢算是領教了一番】!沖人的特殊的幽默了。

杭漢雖然習慣了常來茶館喝玻璃茶,但他顯然沒有他的堂哥杭憶的語言天才。直到現在,他還是不能夠講出一句完整的)11中語言。這種方言,在他看來,幾乎就是一種歌唱。他常常聽著躺在他身邊的抽煙的老茶客們突然一聲高叫——么師,拿葛紅來——杭漢費了老大的勁,才知道這是點個火的意思。就這一聲叫,那聲調也是有板有眼,抑揚頓挫,可以用四二拍人譜的。杭漢曾"",""""""④①"EF了:]u-J V M-;他準備有朝一日與杭憶重逢的時候,再把它唱給他聽,他相信他會為了這一句"拿葛紅來"笑破肚子。

除此之外,這裡的茶館還有多少可以讓人口味之處啊。就說門口的那副對聯吧,在杭漢的故鄉淪陷區的杭州城裡,怎麼還會看到這樣的牌子呢——空襲無常貴客茶資先付,官方有令國防秘密休談。有時候空襲真的來了,杭漢一邊跑著,一邊就聽有人唱了起來:

晚風吹來天氣燥呵,東街的茶館真熱鬧。

樓上樓下客滿座呵,茶房開水叫聲高。

一群學生一邊跑進了防空洞,一邊就和著聲音唱道:

談起了國事容易發牢騷呵,引起了麻煩你我都糟糕。

杭漢覺得,這種生活很有意思。

抗戰期間,全中國四面八方的許多人都跑到陪都來了。一年到頭,不管什麼時候,茶館裡的人都擠得滿滿,且入鄉隨俗,不管你是下里巴人還是陽春白雪,進了茶館,一律坐在竹椅上,或者躺在竹躺椅上。不一會兒,茶房就像一個雜技演員一般,大步流星地出得場來。只聽得一聲唱略,但見他右手握著一把握亮的紫銅色茶壺,照杭漢的估摸,那茶壺的細如筆桿的嘴足有一米來長,在人群中折來折去的,竟然如扈了解牛一般地進出如人無人之境。那左手卡住一棵銀色的錫托墊和白瓷碗,又宛如夾著一大把荷花。還沒走到那茶桌旁,只見左手一揚,又聽"嘩"的一聲,一串茶墊就如飛碟似地脫手而出,再聽那茶墊在桌子上"咯咯咯咯"一陣快樂的呻吟,飛轉了一下,就在每個茶客的身邊停下。然後便輪到茶碗們發出"咋咋咋……"的聲音了,丁零眼嘟一陣,眨眼間茶碗已坐落在茶墊上。人們還沒明白這是怎麼回事呢,突見茶房站在一米開外,著實的大將風度,一注銀河落九天,遠遠地,細長壺嘴裡的茶水已經按捺不住自己,筆直地就撲向了茶杯,茶末就飛旋地從杯底沖了上來。還沒等人看清那是什麼茶呢,那茶房一步上前,挑起小拇指,把茶蓋一抖,一隻只茶蓋活了似地跳了起來,已經迅雷不及掩耳似的飛到了茶碗上。再一回神,那沖茶的人兒,早已融入了更深更遠的茶椅陣營中了。

杭漢欣賞著這種與江南人閑適的風情完全不一致的熱烈火暴的沖茶法。杭州茶樓里的人們,一般喝茶,用的是茶壺,也有茶杯,雖也有用蓋碗茶的,到底不如這裡的人喝起來正宗。原來古代之人有茶碗卻是沒有茶墊的。那茶墊,正是唐朝成都一個官員名叫崔寧的人的女兒發明,原本是為了防燙手,到了清代,又加上了蓋子,這才一套三件真正齊全。

杭漢平日里倒也入鄉隨俗,喝著蓋碗茶也很自在。今日卻沒有先叫茶,他要等的人們還沒有來呢,他就開始認真地讀起吳先生的講話來了。

本校經吳南軒校長及復旦校友的努力,已從私立而改為國立,我們全體師生都感到非常的欣慰。因為過去真是風雨飄搖、艱苦度日,我們大家看到校長這幾年來的頭上額上的風霜,不論哪位同學,都是很明了很同情的。

中國的茶業,過去是由知識低淺的貧苦小農和專以剝削度日的商人所經營,把幾千年來祖宗辛苦經營的一份產業,幾 乎弄得奄奄一息,不可終日。自從抗戰以後,已從私人的經 營變而為國營的事業之一了。我們自然也該用復旦從私立而 為國立,同樣地信仰他的前途,同樣地來一次歡欣鼓舞的慶 祝罷。

茶業在中國,是具有其最大的前途的,不要說全世界的茶葉,我們是唯一的母國,而我們生產地域之闊、茶葉種類之多、行銷各國之廣,以及特殊的品質之佳,是各產茶國所望塵莫及的。然而我們有最大的兩個缺點,第一就是缺少科學,第二則是缺少人材。

過去茶葉一年年衰落,因為別的產茶國家,如印度、錫蘭由英國人任研究、改良和指導的任務;爪哇和日本,則由荷蘭人和日本人自己努力地從事於改造的工作。我什1則由勤苦度日、不知科學為何事的老百姓在負責經營,正如大刀隊的抵禦坦克,用鳥槍防禦近代的飛機,無論你如何地勇敢,如何地是神槍手,能抵得過他的火網的利害和炸彈的威脅么?

本校茶業系科同學,人數達七八十人,有的長於生物學或化學,有的精於會計和貿易,有的從事於栽培,更有的致力於製造。還有其他畢業和未畢業的千萬同學們,各本其所長,各盡其所用,將來出而擔負茶業和其他方面的工作,我相信不出十年最多二十年罷,中國的茶葉科學,不但在實用上有飛躍的進步,甚至對各國茶業的生產和消費者,必有無窮的貢獻。至於中國茶葉對外貿易的發展,以及內銷數量因戰後文化的提高,品質的改善,消費量的增進,更是毋庸置疑的。

至於目前為了日寇的封鎖海口,以及交通困難之故,茶銷勢較黯淡,若干機構本身欠健全,人事須調整等等,這是戰時以及過渡時代的必然的現象。將來各位同學都能到社會去出膺艱巨,整個的社會都可予以改造,區區惡劣的環境是不旋度就可予以廓清的,何況我們不是有一件法寶"復旦精神" 么?一切都待同學們的努力。

杭漢正看到這裡,覺得身邊有些動靜。抬起頭來,卻見走過來一個衣衫襤樓的川中男子,面色蠟黃,骨瘦如柴,頭上包一塊已經看不出原色的啪子",腋下夾著幾杯七八尺長的水煙袋,正在竹椅間凄凄惶惶地張望著。杭漢初到此地時,不知道這也是一碗不得已的飯,和叫花子的區別其實也是不大的了。原來這些人見了有人想抽煙,就急忙地遞過這長杆子水煙袋,然後就蹲在地上不停地給那抽煙的裝煙點火,以此賺些蠅頭微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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