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不夜之候 第十九章

再過幾天就是清明。都說清明時節雨紛紛,今年的清明時節卻是風和日麗。杭漢一早起來,就到院中那玉蘭樹下打了一套南拳。他的外傷還沒有好利索,但渾身的筋骨卻在咯咯咯地響著,好像春風已經吹到他的骨頭縫裡去了。春風也趴在他的耳邊哺哺說著:年輕人,動一動吧,動一動吧,快作好準備,有許多事情要等著你去做。試試看,你的手掌還能握成拳頭嗎,試試看!

杭漢小心翼翼地打著拳,注意不再傷害自己。從昨天夜裡開始,他就再也不是從前的那個杭漢了,他再也不會為了自己的義憤去劈日本憲兵的耳光了。

昨晚雖然他一下子就認出了楚卿,可她的那一身打扮還是令他好一會兒也回不過神來。她燙了一頭的長波浪發,描了眉毛,還塗了口紅,還不合時宜地套了一件貉皮長大衣,腳上嘛,當然是黑色高跟皮鞋了。看見杭漢驚異的樣子,楚卿敞開了大衣襟,露出裡面的緞子旗袍,脖子上掛著的珍珠項鏈就與閃閃的寶石耳環相映成輝。楚卿用她低沉的聲音略帶笑意地問:"怎麼,認不出我來了,看上去我像一個有錢人家的太太嗎?"

"你把你弄得真夠俗氣的,"杭漢說,"我剛才在路燈下看到你們了,和你一起來的人是誰?你們怎麼想到這會兒到我們這裡來了?你不知道我們家都被鬼子監視起來了嗎?你知道我的事情了嗎?我從日本佬手裡放回來,剛剛半個月。你從哪裡來?你還和億兒在一起嗎?我的天,你是不是真的嫁給了一個闊佬——我被你弄糊塗了,你快說吧——"

楚卿一邊脫了那件貉皮大衣,一邊就坐到床對面的竹椅上去了。夜燈如豆,襯出了她的分外苗條的身影、她的鼻尖和下巴,還有她的陡峭的高跟鞋。杭漢的被打腫的眼睛終於退了青紫,可是他依然覺得恍恍飽飽——幾乎兩年了,他們沒有關於杭憶他們的一點消息。

楚卿卻好像是他們昨天剛剛分手一樣的沉著,她只是淡淡地說:"從那裡出來的時候,準備了那麼一套行頭,沒想到天氣說熱就熱,除了這貉皮大衣,我就再也沒什麼可以把自己弄成那樣——-你說的那種俗氣了。這一次我是裝成一個大商人的貴夫人回來的。你不會想到,我是和你的父親一起回來的,你剛才也沒把你父親認出來嗎?"

杭漢像是被誰打了一悶棍,好半天也沒有再說話。也許覺出了冷場的不好意思,就笑笑,吃力地說:"……嗅,父親,倒是沒有想到的,想到也認不出來的。怎麼樣,他老了吧?我已經十多年沒有見到他了……"

"他正在你伯父房中呢,要不要去見一見?我可以在這裡等你。我還專門有事找你,我就是為這事兒回來的……"

杭漢連忙擺著手說:"不急不急,我只是奇怪,他怎麼回來了?奇怪……而且和你一起回來,你們是為了同樣的事情回來的嗎?"

"不完全是。我們各人有各人的事情。你還不知道吧,你父親現在和吳覺農先生在重慶政府的貿易委員會。而我,我從一開始就沒有對你隱瞞過我是屬於什麼的。"

杭漢從楚卿的目光里看到了從前杭憶漚歌的那位灰色女郎。他輕輕地關上了門窗,拉上了窗帘。楚卿把身體欠了過來,她嘴裡噴出的熱氣甚至都呼到了杭漢的臉上。她用低得不能再低的聲音說:"你的事情我們早就知道了,我們的組織正是因為知道了你的事情,才對你加以最大程度的信任,派我特意從未淪陷區趕來的。下面我要說那件重要的事情了。不過,事先我得告訴你,這是一件十分危險的事情,你可以做,也可以不做,但你必須說實話,我們沒有時間等著你變卦,明白嗎?"

杭漢定了定神才說:"我一直在等著這一天。"

楚卿收回了欠出去的身體,若有所思地說:"還記得兩年前我們在西湖小流洲上的談話嗎?那一次我們說到了對你的安排,我們說到了,也許有一天,你會去……"

楚卿他們這一次暗殺的對象是維新政府的重要官員沈綠村。他和汪精衛的親日集團已籌備多日,準備成立以江為首的南京政府。在這個政府中,沈綠村將出任政府級的重要官員,而且他的政治野心還遠不止這一步。所以,刺殺這類的大漢奸就成為當務之急。而目前看來,能夠接近沈綠村又能夠暗殺他的人中,他的親甥孫杭漢是最佳人選了。

杭漢的身體突然涼了起來,他明顯地感到兩隻肩膀上的壓力。像是兩隻大手,使勁地把他的身體往下壓,為了抵抗這種壓力,他就暗暗地使勁把自己的肩膀往上抬。杭漢把這一切做得很成功,不動聲色,所以楚卿看不出他聽了這話有什麼變化,她只聽到他說:"我明白了,你們要我去殺一個人。"

"你殺嗎?"

杭漢沉默了好一會兒,他想到了很多前提,很多疑問,但是他最後什麼也沒說,他點點頭,說:"殺!"

天氣多麼好啊,傷口在癒合之中的輕微的搔癢是多麼舒服。杭漢蹲在他去年種下的茶苗前——它OJ在春風裡微微顫動的淺綠色的葉子是多麼生機盎然啊……杭漢用手摸捏著土地,他心裡有些遺憾。伯父曾經告訴他,最好的土質,應該是石灰岩所在地的土質。龍井山中的土質才是最好的啊,如果沒有戰爭,他們現在不正在山中與新培育的茶苗朝夕相處嗎?杭漢打心眼裡喜歡過這樣的和土地與植物相處的日子。他細捏著手裡的土,突然打了一個寒戰——他想到了昨夜夢裡的那些血淋淋的場面——他知道這不是夢。他再抬起頭來的時候,就看見了他的父親杭嘉平。

他正在刷牙,穿著背帶西褲。其實昨天夜裡他還是上樓來過了,是嘉和親自陪著上來的。也許是因為楚卿跟杭漢所談事情過於重大了,甚至重大到了超越父子多年離別後的重逢。總之,杭漢沒有表現出應該有的那種激動和慌亂,看上去他甚至還有一些麻木。父親是一個儀錶堂堂的男子漢,這點和照片上也沒有什麼區別,只是穿著西服,留起了小鬍子罷了。他們相互間沒有說了幾句話,父親好像什麼都已經知道了,一再地叫他好好養傷,然後就下了樓。杭漢一下子躺在床上,立刻就把父親給忘了。他不可能不接著那灰眼睛姑娘的思路去想——要刺殺一個人,是在家裡,還是在野外;是用手槍,還是炸彈——而這兩樣他全不會,那麼只好用匕首了……

而早晨的父親看上去就真實多了。他露出了一口白牙,手裡捏著牙刷,朝著兒子熱情地望著,杭漢的血就湧上來了。

杭嘉平隔著那片茶苗,說:"這都是你種的?"

杭漢指著那一株株的茶苗說:"是我按伯父教我的方法種的。有的是用種籽,還有的是無性繁殖,嗅,就是扦插,還有雜交的。咯,你看這一株,這就是雜交的。"

"這事情很有意思,也很費工夫吧。"

"沒事,反正我也不上學,也沒出去找工作。只要能出城,我就出城到山裡奈地去。出不去,就在這裡搞實驗。"

"晤,真沒想到我們家世代賣茶,現在要出一個育茶的了。說給我聽聽,有什麼講究的?"

杭漢興緻就上來了,他和父親之間就這樣不知不覺地進人了話題:"講究可多了,不過那都是伯父從前告訴我的。你只要到茶園裡一看,凡是那樹冠大的,分枝密的,萌芽早的,生長期長的,發芽輪次多的,生長速度快的,芽葉比重大的,咯,我說得再簡單一些,不過不是我說的嗅,是伯父他說的——你只須記住這幾個字——大、密、早、長、多、快、重,那就是好茶種。你把它種籽拿來也好,你是抒插也好,你是拿它與別的茶樹雜交也好,總歸都是好的吧。當然,我這麼說太簡單了,伯父說了,真的做起來,有得好做了呢。伯父說了-…·"連杭漢自己都發現他把伯父給提得太多了,突然就住了嘴。

杭嘉平很興奮,兒子大了,很出色,比他想像的要出色得多了。在平原上他曾經見到過杭憶。杭憶也很出色,果敢,粗魯,講話動作都像是一隻敏捷的貓。叔侄兩個見了面,沒有幾句寒暄的話就進入了主題。他的話不多,吸煙卻吸得很厲害,手掌很粗糙,面色卻依舊保留著杭家祖傳的白皙,看上去比實際年齡要成熟多了。看得出來,他周圍的人都敬畏著他。聽說附近的鬼子、漢奸聽到他的名字就膽戰心驚,不僅僅因為了他的神出鬼沒,還因為他特殊的不乏殘忍的處死敵人的方法。無論是漢奸還是日本鬼子,一旦被抓住,若處決,他從來不用子彈,只用一個辦法,五花大綁扔到河裡去淹死。這就漸漸地成了一個標誌,凡是水裡漂浮起一具敵人的屍體,人們就知道,那是水鄉游擊隊杭憶部隊乾的。嘉平要他協助的只是一件事情,截住那些從淪陷區到游擊區和未淪陷區來偷購茶葉的漢奸商船車隊。據他的情報所知,吳升的兒子吳有一直在做這樁生意。杭憶一聽,淡淡地說:"你放心,我會叫他浮在水裡,讓魚吃得只剩一副骨架的。"他們分手的時候緊緊地握了握手,杭憶的手又大又有力量,簡直就像是兩個男子漢的勢均力敵的較量。陪同嘉平的羅力直到杭憶走後才說,杭憶完全變了,不像是大哥的兒子,倒像是二哥的兒子了。照此推理,杭嘉平倒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