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不夜之候 第十七章

清晨,小掘一郎打開窗子,一股雨後特有的清新的空氣撲面而來,他的眼睛一亮,春天在一剎那降臨了。

昨夜他並不快樂,惡夢纏身,彷彿當年東京大地震的情景再現了。漆黑的大地上裂開了一道道的醜陋的口子,從那深不見底的深處,朝天空噴射著火焰。只有他孤獨的一個人,在龜裂的大地上東跳西蹦,為的是逃避著那些彷彿跟蹤著他的裂口。然而,不管他逃到哪裡,裂口都像毒蛇一樣地跟他竄到哪裡。天空濃雲密布,也像大地一樣地裂開了口子,閃電的縫隙中,傳來了熟悉的鐘聲,那是報應的鐘聲。他深感死期已到,他將永墜地獄之中。在夢中,他是怯弱而恐懼著的,這種感覺白天他只是依稀地悟察到,從來也沒有讓它膨脹起來控制住他的頭腦。然而夢比他的意志強大,在夢中,還來不及叫出聲,他就飛快地朝地獄下墜而去——然後,他就醒了。

直到打開窗子,看見了窗外那株紫荊花掛滿著露珠,在初陽下燦爛地開放著了,院子的鵝卵石小徑被昨夜的大雷雨沖刷得乾乾淨淨,他才知道,多日陰雨的江南杭城終於放晴了。

一陣無法言說的喜悅突然襲入了他的陰暗的內心,好像一道陽光突然照亮了久不開倉的地窖,霉氣散發出來了,立刻就被陽光下的新鮮空氣吞沒稀釋掉了。

這是久違了的少年時代的心情。在那些短暫的歲月里,他曾經有過短暫的企盼,彷彿不知道什麼時候,會有意想不到的幸福降臨到他的頭上。那時,他正在京都的羽田先生的門下習茶,他還不曾有資格成為一個候補的青年士官生呢。

他把所有的窗子都打開了,然後特意叫來嘉喬,吩咐說,他今天另有公務,不接見任何人。除非有特別緊急的事件,一般不要有任何人來打攪他,他準備外出一趟。

嘉喬小心翼翼地問他,如果不是特別重要的話,能否告訴他小掘太君準備到哪裡去,這也是他作為一名下級,在這特別的戰時必須知道的。

小掘一邊高興地刮著鬍子,一邊說:"我早就想去一趟徑山,不,你不要說帶衛隊什麼的,我今天是微服私訪。你看,這是剛剛送來的你們中國人的長衫。要不要我穿起來給你看看,合不合身?"

小掘突如其來的興緻不但未使嘉喬放鬆,反而使他愈加狐疑,而當小掘套上了這件灰色嘩嘰夾布長衫時,嘉喬簡直愣住了。小掘原本是一個毛髮旺盛的男人,平時他很注意理髮剃鬚,最近幾天也許是忙了,一直顧不上。今日突然剃出了一個青青的下巴,那望曲的頭髮反而就顯現了出來。嘉喬看著這個突然穿上了中國長衫的日本太君,他說不出話了,一陣恍然大悟的恐懼感不由自主地從他的目光里透露出來。

為了掩飾這種突然發現了的恐懼,嘉喬說:"小掘太君,我很想按照你的指示去做,只是我還不能明白究竟什麼樣的人是一定不能見的,什麼樣的事情才算是特別緊急的事務。比如說現在就有一個人正站在門口要求您的接見。我讓她等一會兒,我拿不定主意……"

小掘停止了對自己這件中國長衫的欣賞,皺起眉頭等待著嘉喬的下文。他知道,不是非常重要的事情,杭嘉喬不會這樣暗示他。

"——是這樣的。你已經知道盼兒回到了羊壩頭杭家大院,我昨天聽到李飛黃對你這樣說的。可是你還不會想到,現在她就站在門口。她的肺病倒是好多了……"

"……是你們家族的那位可憐的姑娘嗎?……"

"……也許你想見見她,她一直就是在你的關照下的……"

小掘就站到窗口去了,紫荊花開得真好啊,雨過天晴,萬象更新,春意盎然。現在他知道了,為什麼他從惡夢中醒來之後會有一種企盼,有一種暗暗涌動的對於青春的渴望,還有一種對自己純潔的少年時代的回想。現在他知道了,為什麼他來中國數年之後,第一次發現了中國的太陽。

杭嘉和的女兒杭盼親自來找小掘一郎,並不是來祈求撒旦的。她從來也不相信這個裝腔作勢的人會散發出真正的人的熱氣。她一直把他看作是從地獄來的使者。在任何時候,他都冷酷得猶如一方大冰塊。當他久久地注視著她,輕輕地對她嘆息地說著可憐的姑娘時,杭盼看到他那兩個大冰窟一樣的眼睛深處霧騰騰地冒著不可告人的寒氣。

杭盼與別人對小掘唯一認識不同的地方,僅僅在於性別——當杭氏家族所有的成員把小掘看成魔鬼的時候,在盼兒的眼裡,他是一個男性的魔鬼。儘管上帝主張寬恕一切,但杭盼從來也沒有想過寬恕像小掘一郎那樣的強寇。她也從來沒有想過要以上帝的名義去譴責他們,譴責不是往往和寬恕連在一起嗎?

然而此刻,當杭盼站在小掘一郎這富有十足的中國人情調的書房兼會客室里的時候,她不是懷著某一種強烈的譴責的慾望嗎?是不是從昨天夜裡開始,當她和她的父親幾乎同時知道了那個可怕的秘密的時候開始,這個名叫小掘一郎的日本人,就獲得了某一種被譴責的資格了?

杭盼是一個年輕的中國姑娘,除了《聖經》,她沒有讀過太多的書。她的身體始終不怎麼好,即便是在吃了許多的西藥之後,即便是在別人發現她一天天地在好起來的時候,她也沒有覺得自己在好起來。她常常想到死,常常想到死,她甚至像很多老年人一樣,已經留好了自己死去時穿的衣服。她正在秘密地綉著一隻冥枕,那也是到另一個世界去時所必須用的。

和他的父親一樣,杭盼,是一個對死亡有著準備的姑娘。

小掘真正了解這樣的一個中國姑娘嗎?看上去,她是那麼樣的弱不禁風,長得就像中國小說《紅樓夢》里的林黛玉,連她生的病也和林黛玉的一模一樣。看得出來,這姑娘是高傲的,內心深處有著不少的小性情,這也是和林黛玉一樣的吧。看到她這樣的姑娘,小掘會想起紫式部的《源氏物語》中的那些宮廷女子,他對這樣有著濃郁古典情調的女子有著一種說不出來的認同感。

小腦還知道這個姑娘已經回到了生身父親身邊。不知為什麼,他反而感到欣慰。他從來也沒有和杭嘉和有過一次真正的正面交鋒,但是,他能感覺到她應該和這樣的父親在一起生活。

現在他請她坐,他還親手為她沖泡了一杯茶。茶杯是青瓷的,龍泉窯的。小掘一邊用曼生壺為自己也沏了一壺茶,一邊說:"您看,我本來應該用更好的茶具,我一直在尋找南宋官窯的秘色瓷器,如果能找到這樣的一隻茶器,我會高興得發瘋的。聽說玉皇山腳下有著宋時的窯址呢,我希望什麼時候能與您一起去尋訪尋訪。怎麼,您為什麼不坐?我的茶不會比您家的差。您也許不知道,我可是一個標準的茶人呢。……你坐啊,你不坐,我可是要先坐下了。"

他坐了下來。用他的大手遮住了曼生壺,他已經發現杭盼一直在用什麼樣的目光盯著他手裡的那隻曼生壺了。可是他不想在這樣一個紫荊花開放的早晨,讓這樣一個讓人憐惜的姑娘聯想起戰爭。姑娘站著,突然輕輕地別過頭去,輕輕地咳嗽。小倔想,這正是一個毫無力量的羊羔一樣的女子啊,而且是那種彷彿命里註定一定將香消玉殞的女子。小掘又想起了紫式部筆下的那些寬衣長袍的悲傷的影子。現在他將眼看著這樣的女子慢慢地逝去,他很傷感,甚至因為這種傷感而有些心慌意亂起來。

為了掩飾這種櫻花樹下才會生髮的人生的感慨,他悄悄地推開了曼生壺,又順手拿起放在案几上做了裝飾品的茶石臼,一邊摩拿著一邊說:"我很高興您能來拜訪我,我記得我不止一次地邀請過您。看上去您氣色不錯。按照我們日本人待客的規矩,我應該請您喝末茶的。您看,我還特地從本土帶來一隻唐物茶日,您過來看看啊,這上面刻著梅花,您見過嗎?"

他走到杭盼身邊,茶臼伸到盼兒的眼前。杭盼看了看他,說:"小掘先生,我想,你是在讓我看中國的梅花。"

小掘愣了一下,就哈哈大笑起來。他覺得從這樣一個力不勝衣的弱女子嘴裡說出來的愛國主義的對話,非常可笑,非常可愛。她越一本正經,就越可笑可愛。他不再硬要杭盼坐下了,他現在知道了這姑娘不願意和他坐在一起。他自己就坐了下來,邊笑邊說:"您真是一個聰明的傻姑娘,我和你談茶呢,你卻和我談支那人的愛國熱情。當然,你一點也沒有說錯,這的確就是中國的梅花。連這樣的茶臼子,也是宋代的時候從貴國傳到我們島國去的嘛。啊……黃金碾畔綠塵飛,碧玉臣中翠濤起……記得那是誰的詩嗎?不記得吧,您和您小叔叔一樣,對自己本國的歷史缺乏深刻的了解。那麼,就請原諒我在您面前賣弄我的漢學了。我剛才念的,正是中國宋代范仲淹的詩,他描寫的,不正是末茶的製作過程嗎?正是宋代出現了把茶用石臼研成末茶的品茶法,然後才傳播到了我們日本。呵,可惜我沒法讓你親口嘗一嘗今天我們的末茶的真香,呵,我們的濃茶雲鶴,我們的淡茶又玄

小掘閉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下空氣,彷彿他已回到了本土,正置身在深深的茶韻之中。良久才睜開眼睛,繼續說:"雖然,從製作工藝上說,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