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不夜之候 第十六章

向晚時分,杭州城內,鐘聲亂敲起來了。這不合時宜又不分鐘點的鐘聲,優恍嗡嗡地回素在了春日江南的大街小巷之中,也不知是要報告不祥之訊,還是在呼號著反叛。暮色里的行人,不由自主地停住了腳步,正窩在家中門頭吃飯的市民,也大著膽子打開了窗子。人們又慌亂又興奮,又怕災難降臨又渴望出一件大事——自打1917年上海商務印書館和地方人士捐款一萬元建造了這座鐘樓,它還從來沒有這樣隨心所欲地亂撞過呢。

站在鐘樓大鐵門外的杭家人,擠在人群中,聽到鐘聲這樣激憤而混亂地響著,知道大事不好了。葉子和盼兒就衝動地往前撲去,被嘉和一手一隻肩膀,死死地摳住了,他對著她們耳語道:"不要慌,不要慌,日本佬輕易不會開槍的。"

他這麼說著的時候,就抬起頭來,朝不遠處日本兵的包圍圈中兩個騎著馬兒的人望去。他的目光就和日本特務翻譯杭嘉喬的目光對視了。兄弟倆互相厭惡與仇視地逼看了一會兒,嘉喬就回過了頭去,對著小掘不知說了一些什麼。然後,嘉和看見小掘也回過頭來,上下打量了一下他,又把目光移到了盼兒身上。嘉和能夠感覺到女兒微微顫抖了一下的消瘦的肩膀,女兒的頭別開了。

前面擠著的一個中年男人,顯然是不認識他們杭家的,對著嘉和耳語道:"日本佬兒說了,如果教會不把裡面的人交出來,他們就要炸鐘樓呢。這麼別了一天,教會別不過日本佬了,他們已經答應把人交出來了。這會兒,那人就在鐘樓里敲鐘呢。噴噴噴,真正是吃了豹子膽了,早上甩了日本兵兩個耳光,晚上還敢不停地敲這大鐘】"

旁邊便另有人問:"聽說了是什麼人了嗎,這麼大的膽?"

"說是羊壩頭忘憂茶莊杭家的二少爺呢!"

問的人恍然大悟,說:"這份人家啊,難怪,殺人放火都敢的!好漢也出在他們家裡,強盜也出在他們家裡,杭州城裡也算是一塊牌子了。"

"輕一點,你不要命了,有沒有看到那騎在馬上的人,那也是杭家的呢!"

兩人那麼說著就縮了回去。葉子聽到這裡,手就揪到了胸口上,嘉和的右手就把她摟得更緊了一點,對著她再一次地耳語說:"不要慌,出來也好,出來也好,不要慌,不會出人命的。"

正那麼說著,就眼看著青年會的大鐵門打開了,日本人持槍嗷嗷地叫著,腳步聲咋咋地響著,驚心動魄地朝裡面沖,而鐘樓頂上,那鐘聲也更為大作起來。鐘樓下幾乎所有的杭人都啊啊地叫了起來,人群一陣陣地騷亂著,盼兒突然尖叫了一聲哭了出來,卻立刻被父親一把摟過,把她的臉埋到他的又寬又大的胸膛上了。

這時,一個穿著牧師衣服的洋人走到了大門口,仰望著鐘樓,邊劃十字邊高聲地祈禱起來——我們在天的父啊,請饒恕我們的罪孽吧;主啊,你已經以十字架上的鮮血告知我們了:彌賽亞必須受難,並在三天以後起死回生,仟悔和赦罪的將傳遍世界,看見這一切的你們將為此作證,人子將親自實現天父對你們的承諾,但你們必須等待,自上天而來的權能終將會降臨在你們身上——阿門……

所有站在大鐵門前的杭人——無論信教的還是不信教的,都劃著十字,跟著那牧師祈禱著——阿門,然後,低下他們的頭來,甚至盼兒和葉子也划起了十字,低下了頭。只有嘉和一個人昂著頭,他要看著漢兒從裡面完好地出來,他要漢兒也看到他。

果然,鐘聲突然就停了,一陣嚎叫之後,傳來了零亂的腳步聲,然後,嘉和看見幾個日本兵拖著杭漢從大鐵門裡出來。杭漢一開始還半低著頭,和那些日本兵掙打拉扯著,突然,葉子尖聲地叫了一聲,在場的杭州人幾乎沒幾個人能聽懂,但杭漢卻突然抬起頭來,他聽懂了,他的母親脫口用母語叫了他一聲——我的兒子!就在杭漢抬起頭來朝母親叫他的地方看去時,嘉和突然跟起腳來,高高地舉起手來,頻頻地向他揮著。杭漢朝他笑了笑,點點頭,嘉和兩隻手舉過頭頂,以作揖的方式,不斷地和他的侄兒打著招呼,彷彿是說:漢兒,你是好樣的;又好像說:漢兒,拜託你了;還好像說;漢兒,一路平安。這種本來應該是下輩才能對長輩所做的禮儀動作,一直延續到他們再也看不見杭漢的背影為止。騎在馬上的小掘一郎,用手裡的馬鞭指著不遠處的杭嘉和,輕輕地對杭嘉喬耳語說:"這個人,就是你的大哥吧。"

小掘上午就知道,親手打了日本憲兵兩個耳光的,又是他們杭家人,而且,還是那已經死了的女人沈綠愛的親孫子。一開始接到嘉喬報告的時候,因為嘉喬沒說那層關係,小掘揮揮手就說:"通知憲兵隊,立刻搜尋鐘樓,把那人弄出來,什麼地方打的耳光,就讓那憲兵在什麼地方回打。中國人有句古話,叫來而不往非禮也。打夠了,就地正法,槍斃。"又想了想,補充了一句,"記住了,要暴屍十天的,這也是中國人的老刑法,我們也不妨入鄉隨俗嘛。"

嘉喬遲疑了一下,沒走,卻說:"剛才孔廟來人報告,趙寄客急著要見你。"

小掘的眼睛就一下子地亮了起來,興奮異常地說:"嗅,竟有此事,看樣子,太陽也會從西邊出來的了。嘉喬君,你估計他找我會有什麼事情嗎?"

嘉喬這才說:"我看八成是和鐘樓上的人有關。"他不敢看小掘的眼睛了,低下頭去說:"我還沒來得及向你報告,那個逃入鐘樓的人,正是我二哥杭嘉平的兒子,名字叫杭漢。"

小掘一邊穿著外套一邊若有所思地說:"現在我知道他是誰了。他是我茶道老師羽田先生的外孫,也是明天就要來杭和我們日方接洽的南京政府的代表沈綠村的親甥孫,還是你杭嘉喬的親侄兒。你們杭家很有趣,先是燒了我住的院子,然後是給我的士兵吃耳光。你們抗家,的確很有趣。"

"我和我二哥不是一個娘生的——"杭嘉喬急忙抬起頭來要申辯,被小崛一個手勢就擋住了,輕輕笑著說:"哎,不要這樣沒有人情味嘛。我已經想起來了,這個杭漢,不是日本女人生的嗎?"

"那你看……還要不要……槍斃?"

"我說過要槍斃日本人了嗎?"小掘回過頭來朝嘉喬一瞪,嘉喬立刻就緘了口。小掘就一邊戴著他的白手套一邊往外走,嘉喬也沒有跟他——這也已經是他們之間心照不宣的規矩,凡到趙寄客處去,杭嘉喬都不用跟著。小掘走到門口,才像是想起了什麼,突然又站住了,問:"你全身的骨頭還痛嗎?"

嘉喬的肩膀一下子就塌了下去。是的,他全身的骨頭痛,特別是在今天這樣的陰雨綿綿的倒春寒時節;特別是當他聽到打那日本憲兵耳光的,竟然是他的侄兒杭漢的時候;他是一個從來也不相信報應的人,但是他的骨頭,確實是痛得厲害啊。

日本人給趙寄客的軟禁之處安排了兩間平房,相互間有一個小門打通,外面一間做了會客間,裡面是卧室。

小腦一進屋子,見趙寄客昂首坐著不理睬他,他也不尷尬,只管自己桌上柜上地眼睛掃了一圈,然後才說:"趙先生和茶人交了一輩子朋友,怎麼客人來了,連杯茶也不給,要不要我給你送一點來?"

趙寄客搖搖手說:"我只喝白開水。"

小掘一郎也不在意,叫人沖了兩杯茶上來,一杯親手端了捧到了趙寄客面前,一杯放到自己身邊。趙寄客說:"你倒是有膽量,不怕我再用茶杯砸破你的腦袋?"

趙寄客上一回大鬧維持會,茶杯砸過去,把小掘的頭都砸破了。這件事情杭州城裡大大小小的人都知道,就是不知道為什麼小掘沒有和趙寄客算總賬。

小掘搖搖頭,凝視著眼前的青花茶杯,片刻,突然說:"跟羽田先生習茶道的時候,我曾經想過,有一天我會怎麼樣端著茶碗跪在你面前——"

趙寄客很吃驚,小掘的話的確超過了他的想像。他的第一反應是阻止他再說下去,便狠狠地把拳頭砸在桌子上,低聲咆哮道:"你給我住嘴!"

然後他就一下子站了起來。他不能自己,這是他一生中很少有的事情。他全身發抖地在斗室中來回地走著,不停地說:"你給我住嘴!你給我住嘴!你給我住嘴!"他一下子拎起剛剛小掘給他沖的熱茶,狠狠地設在地上,然後又衝到小掘一郎身邊,咬牙切齒地威脅著小掘說:"你要是再敢提……"

小掘看著趙寄客瘋狂的樣子,就把軍刀做了手杖拄在手裡,半低著頭。他知道,他這一次是觸到趙寄客的痛處了,但這也是拿他自己的痛處與他的痛處碰撞而得來的。真是不可思議,他殺過許多人,可他也會傷感,會動情,還會有痛處——隱痛。他曾悄悄地觀察過他的許多同僚,包括他在軍校的同學。所有那些日本人,和他都是不一樣的。一開始他為自己羞愧,後來他仇視自己,然後他學會忘卻。最後,當他幾乎以為自己已經成功的時候,他來到了中國。所有忘卻的一切飛快地復活,他知道他的血液里藏著惡魔。

這個惡魔現在甚至接捺不住自己,要從血液里跑出來,跳到他的眼神里去了。所以這一剎那他不能夠抬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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