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不夜之候 第十三章

直到楚卿那張嚴厲的面容再一次從黑暗中突現出來的時候,杭憶才開始恢複知覺。然後他開始聽到人聲,他也開始能夠分辨得出那是從誰的口中發出的呻吟。

像是倒退的潮水突然"轟"的一聲又不期而至一樣,杭憶想起了一切。他猛然抬起頭來,被楚卿狠狠地壓了下去,他的張開的嘴一下子就被身下的潮濕的黃泥填滿,甚至他的兩個鼻孔也塞進了泥。他就一邊蘸著鼻子一邊說:"是陳老先生在叫。"

楚卿用低得不能再低的聲音,把聲音噴進他的耳朵:"別說話,敵人還沒走,正在對岸搜查。"

"其他的人呢?"杭憶看看周圍。天已經蒙蒙亮了,他們兩個正趴在小河邊的一片茶地里。幸虧夏茶長得茂盛,密密麻麻地遮擋著,就成了他們的隱蔽處。

從茶樹的底部望出去,可以看到他們行駛了一天一夜的那條河流,楚卿隱隱約約地看到了傾斜在水面上烏篷船的篷面。它似乎半沉半浮在水面上,旁邊白糊糊的,好像還漂浮著什麼,像一條巨大的肚子朝天的魚。楚卿接著杭憶剛才的問話回答說:"不知道,也許打散了,也許……你眼睛好,給我看看,前面水裡漂著的,是不是我們的那條船?不不,別把頭抬起來,天已經亮了,這裡的天亮得很快——"

杭憶只是稍微地轉了一下視角,他就什麼都看見了。可是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的嘴巴張得和他的眼睛一樣圓,他還是不相信自己的眼睛。然後,他就發起抖來,他的目光先是發直,後來就開始發黑,然後他就重新一頭扎進了身下的黃泥土中。他沒有能夠說出他所看到的一切——河水烏紅泛黑,猛一看,有點像朝霞倒映在水中。烏篷船半癱瘓地、懶洋洋地斜浸在河中,像是吐出最後的一口氣、終於脫離了苦海的鬆弛的死人。船舷邊上,依偎著半浮半沉的唐韻,她的衣襟散開著,杭憶甚至看到了她那浸泡在血水中的胸乳,它們僵白地半浸在水裡,朝向淡藍色的天空。

楚卿沒有要求杭憶回答他所看到的一切,她對情況已經作了最壞的估計。也許這支小分隊,就剩下她和杭憶兩人了。直到天快亮時她聽到了另一個人的呻吟聲。她猜出了那是陳再良的聲音,但聽上去,也已經是奄奄一息的了。

她說:"你躺在這裡別動,我爬過去看看陳先生。"

杭憶抬起頭來,他的嘴角還在抽搐,但整個人已經不再像剛才那樣發抖了,短短的一分鐘里,他的面部發生了巨大的變化,他的緊皺的眉頭使他看上去甚至有了幾分的兇相。他說:"你躺著,我去。"

楚卿拉住杭憶的衣領,杭憶用力一扯就掙開了,然後,他就朝著陳再良呻吟的方向,輕輕地爬了過去,手裡竟然還握著那把口琴。

小分隊是在半夜時分,突然遭到日本人襲擊的。

在此之前,一船的人,除了船老大在單調地劃著槳,杭憶一覺醒來,剛剛走出艙門,想吸一會兒水上的空氣之外,其餘的人都睡著了,甚至楚卿也沒有例外。杭憶輕輕地點著一根火柴,剛巧照亮了楚卿的臉,她睡著時的樣子非常幼稚,嘴角還流著口水,眼睛閉著,就顯不出張開時的那種灰色的力量了。這樣,平時被眼睛壓住了的眉毛就顯現出來。杭憶喜歡楚卿的眉毛,那裡隱藏著一些難以言傳的酸楚,也許還有無法彌補的過失和再不能挽回的遺憾。杭憶喜歡看到楚卿的弱點,因為發現她的弱點而心情激蕩。現在他對她不再有狂熱的感情了,白天,有的時候,他還會有意無意地迴避著她。別人都看出來了他對她的明顯地帶有感情色彩的尷尬,只有他自己不知道。他還年輕,但內心經歷很多,感受細膩,是個因為早熟而難免迷失的年輕人了。

靠在楚卿面前的唐韻,也正睡得香甜,她的睡相,有幾分少女的傻乎乎相道。杭憶看著她的幾乎要襯出來的雙下巴,看著她在夢中像一個發酵的麵包一樣平和安詳的樣子,自己也禁不住要笑起來。然後,連忙捂住嘴,輕手輕腳地跪了出去,他可不想打攪她們難得的好夢。

他坐在艙頭,吸了一根煙。因為還是剛剛學會的,所以不時地發出控制不住的時響時輕的咳嗽聲,就像是河兩岸灌木叢中那些不知名的怪鳥的啼叫。他看到了在無邊的黑暗之中的眼前的一點點的紅火星,兩岸不時地有更黑更大的東西壓來,也許是一叢竹林,也許是江南村口往往會有的那株巨大的百年古樹。河床邊不時地響著蟲鳴,杭億分不出那是夏蟲還是初秋的蟲了。他突然感到了一種巨大的悲哀,對此他並不感到意外,這是他從前就有過的感情方式。他下意識地用手去撫摸了一下放在口袋裡的口琴,剛要把它往嘴邊湊,想起嘴上還塞著根煙,他張開雙唇,突然,另有一種他從未有過的情感——一種不知要和什麼永訣的恐懼,從後脊樑冰冷地升起,躥到頭上,又一下子落到胸口,繼而攝住了他的心。什麼都來不及想,他扔掉了嘴裡的火星,投入河中,幾乎與此同時,他看到了右邊堤岸上那些巨大黑色板塊中噴吐出來的長長的火舌。

從那以後發生的一切,事後抗憶怎麼也回憶不起來了。這並不是說杭憶在這一刻成了膽小鬼。不,如果不是他拉住了楚卿躍入河中再爬向岸邊的茶樹叢,楚卿很可能就像唐韻一樣地被敵人的機槍掃射死了。只是在做著這一切的時候,杭憶顯得非常下意識。他好像是一個經歷過許多次出生入死的人一樣,準確無誤地又一次地死裡逃生。他聽到了不時傳來的慘叫聲,但這些慘叫並沒有影響他的判斷力。憑著與生俱來的對茶的氣息的那種血脈一般的親和,伸手不見五指的夜晚里,他立刻就聞出了茶叢的特殊的清香之氣。在那些竹林、蔗田、水稻和絡麻地中,他毫不猶豫地選擇了茶叢。然後,他就死死地趴在茶叢中,再也沒有挪過一步,直到神志逐漸昏迷。

現在他已經完全清醒過來了,甚至看到渾身是血的陳再良,也沒有使他再一次地發抖。他立刻就判斷陳老先生要死了,他的胸口挨了致命的數槍。老先生面對蒼天,目光越來越渾濁,杭憶幾乎趴在了他的血染的身軀之上,只讓自己的胸膛小心地臨空,不壓著陳老先生的傷口。

陳再良已經說不出一句話來了,但是從他的眼神里還是可以看出,他認出了杭憶,他為杭憶的到來而欣慰。他費盡了力氣才微微抬起了右手,杭憶這才看到他的右手,連著指甲都是黃泥土。杭憶順著他右手食指所指的方向看去——他看到那方金星領石雲星岳月硯,已經半截入了土,那另半截卻還插在土上。

杭憶連忙對他做了一個手勢,示意讓他放心,他已經明白他要他幹什麼了。然後他就爬到那方硯台前,拚命地用手和口琴一起扒拉著老茶樹下的黃泥土。因為用力過度,他的指甲,一會兒就刨出了血。他很快就挖出了一個洞來,把硯台放了進去。在這整個過程中,他一直看著陳再良在微微地點頭,目光越來越黯淡下去。他知道他立刻就要死了,立刻就要死了,他更著急。一邊看著他,一邊往老茶樹根下填土,一邊看著他輕聲地說:"好了,就要好了,你放心,就要好了……"他的呼吸也隨著他的呼吸一起起伏,最後他終於發現老先生不再呼吸了,他的手就僵在了洞口,一直把自己憋得喘不過氣來,然後他想,陳老先生死了。

杭憶是從老茶樹下往回爬的時候,遇見茶女的。他首先看到的是茶女的那雙赤腳,腳背很高,胖胖的,五趾分得很開,扎在泥里,趾甲剪得很乾凈,這是一雙好人的腳。他想,他們得救了。

茶女是一個胖姑娘,細眼睛,嘴唇鮮紅飽滿,和杭憶從前交往過的城裡姑娘大不相同。看上去她似乎是個不大有心事的村姑,否則,打了這半夜的亂槍,她怎麼還會自顧自地往河邊的茶園子里走。不過,水鄉女兒的那份機靈到底還是在的,她一看到杭憶就什麼都明白了。她示意著讓他們都不要動,然後飛快地跑回了村子。沒過多少時候她就回來了。給杭憶帶來一頂笠帽,一身農裝和一把鐵耙。給楚卿的頭上扎了一塊毛藍布頭巾,還給她披了一件大襟的舊花衫,又順手把自己腰間的茶簍繫到楚卿身上。然後才讓他們站起來,一邊采著茶往回走,一邊說:"萬一碰到人,你們就說是我的表哥和表嫂,來我這裡走親戚,一早出來幫我採茶的。"

楚卿沒忘記問她:"和家裡的人說了我們的情況嗎?"

"我家現在就只剩下我,哥和嫂子帶著孩子走娘家,被封在敵占區了。我一個人已經過了個把月了呢。你們是什麼人,是國民黨的?還是共產黨的?還是陳新民的滬杭游擊隊?聽說他已經被日本佬打死了,現在是他的爹在當大隊長呢!你們怎麼濕淋淋的跑到我們的茶地里來了,你們碰到日本佬了嗎?"

看來這胖姑娘昨夜睡得很死,她竟然什麼也沒聽見,難怪一大早她還敢出來採茶。聽了杭憶的簡單述說,她才明白為什麼今天早上村裡只有她一個人走來走去。好在她實在就是一個樂開的姑娘,吃了一會兒驚也就過去了,很快就把他們領回了村東頭的家,安頓他們吃了一點香薯泡飯,擦乾了頭髮和身子,就讓他們到樓上放稻穀的小倉房裡呆著。這時天已大亮,聽得出來,對面隔著竹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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