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不夜之候 第十一章

杭州清河坊羊壩頭忘憂樓府風高放火之日,杭家小女兒杭寄草全然不知。她有屬於她的劫難——帶著一群貧兒千辛萬苦輾轉浙中,卻在敵機轟炸之中與眾人失散了。

原來這一路的水陸兼程,忘憂遇著了一老僧,恰是上回在玉泉魚樂國見到的那一位。忘憂生得異常,老僧一下子就把他認出來了,且喜且悲地說:"阿彌陀佛,這下可好了,我也是在路上拾得一個孩子,正好與你們一路做個伴呢。"

原來這孩子是隨著奶媽回鄉下去避難的,誰料半道上奶媽就被飛機炸昏了。孩子也不過三四歲,趴在奶媽身上,哭得聲音都發不出來了,渾身上下沾得到處是血。大人們來來去去地從他們身邊過,女人們難過得直掉淚,卻沒有一人把那孩子抱回來。也許抱不抱回來都一樣,終究還是一個死吧。還是佛門中人菩薩心腸,那老僧路過此地,咬一咬牙,就把孩子摟到懷中。又不知這孩子姓甚名誰,家住何方。正要帶著走開,見那女人卻睜開了眼睛,用盡了力氣才說,這孩子是杭州人,姓李,名叫李越。她是李家的奶媽,本想帶著孩子先到鄉下避難的——還要往下說,嘴抖著,卻再也說不出來,一歪脖子,過去了。

忘憂一見了那李越,就越兒、越兒地叫個不停。十歲的孩子背著這三四歲的,倒像是一對親兄弟。有什麼吃的,先就省下來給他。又怕姨媽不肯收了李越,一下子就變得更加乖巧,連夜裡起來撒尿也不要姨媽叫了,背著人的時候就對姨媽說:"你說貧兒院能留下越兒嗎?"

寄草說:"你別想那麼多,那不是你想的。"

忘憂說:"我要越兒,我要和他在一起。"

寄草嘆了口氣:"只要能留下他,誰會忍心扔了的,還不知道他父母留在杭州是死是活呢。"

"那越兒就給我做了弟弟吧。"忘憂又說。

寄草笑了,道:"你那麼喜歡他,倒像是我們家前世跟這孩子有什麼緣似的。將來有一日回到杭州,找到他父母,我就說,是我們家忘憂留下你們家的越兒呢,忘憂是越兒的大恩人。"

那麼說著,這一行人就到了錢塘江岸邊的一個小城。那老僧法號無果,這些天來與貧兒院的人們也熟了,又見天色向晚,想著要給這群老的老小的小的善男信女做點好事,便說:"前面碼頭不遠處有一座育嬰堂,我有個老鄉在那裡。大家不妨與我一同前去,今天夜裡也有個安身之處,明日再做打算,如何?"

大家都說好,棄了船就一起上岸。行不遠處,便見那育嬰堂,原是天主教的建築,水泥的二層樓房,裡面還亮著燈。大人孩子們見著燈光,一時就興奮起來,想著今夜終究可以睡個好覺了。無果師父又說:"你們先在門口待一會兒,我和寄草姑娘進去,先把事情談妥了,再叫你們。"眾人應了,無果就和寄草走在前面。忘憂正背著越兒,那越兒見無果離他走了,不知何事發生,先就哭了起來,小腳踢著忘憂的背叫著:"去,去,一道去——"忘憂知道那是越兒弟弟害怕大人又把他扔下了,連忙喊著:"姨媽姨媽,你們等等我——"背著越兒就一起進了那育嬰堂。

日本佬造孽,飛機突然就陣頭雨一樣地過來了,超低空一陣掃射,半天里就是一陣陣的火光痙攣,正站在夜幕中的大人孩子,頓時便被槍炮罩著。一時人們大呼小叫,哭嚎失聲,就作了鳥獸散。還是李次九先生經得起事情,連連地招呼大家帶著孩子,把一群人就撤到了江邊船上,單等著寄草他們一撤出來就走。誰知沒等到人,卻等到了敵機的一片轟炸。遠遠就見了那育嬰堂的尖頂樓在一團紅光中塌了下來,船老大死命地就催:"你們走不走?你們不走,我可是要走了,在這裡活活地等死啊。"

那李院長見了滿滿一船的孩子,大的大,小的小,嚇得如驚弓之鳥縮成一團,把船給擠得東倒西歪。江水泛著紅光,也是驚恐萬狀地發著抖,愈發襯出了這夜幕下的不祥。他知道是再不能夠等下去了,長嘆一聲——開船吧,便把手掩了自己的臉。一船的孩子便都哭了,大家都知道,這一走,可能就再也見不到寄草老師他們了。

寄草一行人,算是經歷了一回死裡逃生。原來他們進了育嬰堂,幾乎還沒來得及說上幾句話,敵機就到了頭頂,一顆炸彈扔下,恰恰就扎了一個正當中。幸虧育嬰堂早有準備,孩子們大多疏散了出去。但到底還是有那麼幾個被壓到水泥鋼骨架子下的地室中去了。寄草、無果是大人,一下子就竄出了門外,寄草一手又拽出了忘憂。到了空地上,正要往回跑,忘憂突然站住了,指著自己的背,跺腳叫道:"弟弟呢?弟弟呢?"

這麼正叫著,他們就聽到了屋裡傳來了越兒聲嘶力竭的哭聲,一會兒大,一會兒小,還夾著一聲聲的叫:"哥哥,哥哥,哥哥快來救我啊,哥哥,哥哥——"

越兒這孩子也是怪,生死關頭,他誰也不叫,就是叫著哥哥。忘憂聽著弟弟那麼叫著,就發了瘋一樣地要往屋子裡沖,被寄草攔了說:"忘兒你等一等,等大人把火撲滅了,我們再進去。"

幸虧火倒是不大,人又多,一會兒便撲滅了。敵機也總算是過去了。但孩子們被壓在底層,卻是想出也出不來。上面的大人,又是想進又進不去,一時急得大人孩子地上地下一起哭。越兒是三四歲的孩子,還能邊哭邊叫上幾句,那些嬰兒們卻是聲音越哭越小,像貓叫一般地細弱下去了。這聲音從鐵架縫隙里傳出來,慘不忍聞。寄草聽不下去,急得真如那熱鍋上的螞蟻,一會兒往縫隙里伸伸這隻腳,一會兒往洞眼裡伸伸那隻手,就是下不去。眼見得夜深沉,騷亂聲漸息,那埋在地底下的孩子們的哭聲也漸適,像是地獄已決計要收了這些無辜的小靈魂去。越兒的聲音也漸漸散了,間或地還能聽到他有氣無力地叫一聲——哥哥啊……竟比那聲嘶力竭的叫聲還要凄慘萬分。上面大人正急得無可奈何,突然聽得忘憂一聲叫:"姨媽,我找到一個下去的地方了。"寄草跳起來一看,忘憂半個身子已經卡在一個洞里。寄草一把拉住忘憂的兩隻肩膀,歇斯底里地喊道:"忘兒,你可不能下去,你要沒命,姨媽可就不活了。"

此時的忘憂,竟顯出平日里從未有過的鎮靜。虧他這麼一個十歲的孩子,一個月前還在外婆懷裡撒嬌的杭家的心肝尖尖,現在說話卻像個大人一樣。他說他人小,只有他能鑽進這個洞里,把下面的孩子都救出來;他說他不會出事,他人輕,不會壓塌了屋樑。他還說在地底下黑暗中,他的眼睛比旁人的要更好使。寄草看了看火把下眯縫著眼睛的白孩子,一咬牙,找了一根繩子,綁在忘憂身上,又給了忘憂幾根蠟燭,幾包火柴。也來不及交待什麼,這孩子就興奮地叫道:"越兒,哥哥救你來了。"身子一陷,就消失了。

寄草自己也說不清到底在上面等了多久。她透不過氣來,彷彿自己正和那些將死未死的孩子一樣。她開始發瘋一樣想著,如果忘憂再不上來,她就要一頭撞死在這水泥柱子上。無果師父是有佛來作為他的最後依託的,因此他就端坐洞口,用阿彌陀佛來慰藉自己普渡眾生。真是沒娘的孩子天保佑,就在寄草幾乎就要神經錯亂的當口,她手裡的繩子動了,她連忙把繩子往上提,奄奄一息的越兒,被提了上來。寄草叫著:"忘兒,忘兒,你快上來 吧,姨媽都急死了。"忘憂卻在下面喊道:"姨媽,下面還有好幾個小孩呢。你等著,我把他們都給弄上來。"

又不知是等了幾朝幾劫似的,地底下那些已經發不出哭聲的貓一般瘦弱的嬰兒們,一個個被忘憂救出來了。最後一個上來的是忘憂。他似乎原本就是大地下的孩子,一被火光照著眼睛,立刻就蒙住自己的臉。寄草扔了火把,撲過去就抱住忘憂。忘憂卻幾乎沒有在寄草的懷裡多呆,他一頭掙了出來,就叫:"越兒,越兒,越兒——"

越兒正被無果抱在懷裡呢,見了忘憂,一聲不響地就撲了上去,兩個孩子,就再也不曾分開了。

天快亮的時候,已經和集體失散了的寄草一行,終於找到了一輛軍用卡車,他們是到大後方去的。司機是個杭州人,常到忘憂茶莊買茶,而且也認識羅力,他答應帶了這一行人先去金華。羅力這個名字讓寄草嚇了一跳,她已經多少天沒有想起他來了?是一夜,還是一百年?

誰知他們剛剛在卡車上坐穩,敵機又來了,車上的人們紛紛跳下車去四處逃散。寄草一隻手抱著越兒,一隻手牽著忘憂,跑著躲到路邊的小山坡上。卻見無果端端地坐在卡車上,手握念珠,口中念念有詞。卡車周圍的塵土被雨點般的子彈打得煙霧飛揚,卡車本身也在大地的抽搐中抽搐。在塵土之間,寄草看到,天上鬼哭狼嚎,人間血肉橫飛,無果師父卻不睜開眼睛,只管自己雙手合十,念他的佛祖。

一片血光之後,天空又恢複了寂靜。寄草看見卡車司機座上,那個剛才還要帶他們去金華的杭州人司機,頭歪到了車門上,血還在往下流。忘憂要往前走,被寄草拉住了。越兒睡了一覺,又吃了一點東西,畢竟小孩子,情緒恢複得快,還知道問背著他的寄草:"姨媽,司機叔叔睡著了嗎?"

忘憂嚴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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