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不夜之候 第九章

昌升茶行老闆吳升,現在,也站在微雨之中了。

他手裡舉著一把油紙傘,正好遮住視線,兩匹高頭大馬立在他的面前時,他便只看見那八條馬腿了。

雖然如此,憑著眼睛的餘光,他已經知道他那個漢奸乾兒子把什麼人帶到他的吳山圓洞門來了。因此,昨天還有一雙犀利老眼的他,此刻成了一個老眼昏花的人。他的筆挺的頭頸,也彷彿老蔫了。他的撐著傘的手越舉越低,嘉喬和他的皇軍長官,看不到那張老臉上的狡猾的目光,一把杭州孫源興傘鋪的油皮紙傘,把這個老謀深算的中國老頭暫時遮蔽了。

這種微妙的格局當然不會長久。杭嘉喬一發現養父吳升並沒有那種要把雨傘收起來迎接人的熱情,便立刻翻身下馬,對父親作了一躬,說:"爹,這是太君小掘一郎,是梅機關駐杭分機關的我的頂頭上司。"

吳升這才把雨傘往後移了一移,那叫小掘一郎的日本軍官的眼睛,便就和吳升的老眼作了一個最初的較量。小掘那副幾乎眉心連在了一起的濃眉和眉下一雙圓而明亮的眼睛,使吳升心尖子猛烈地一抖——憑他多年來闖蕩江湖的相面經驗,他知道他又遇見了一個真正的對手。

吳升知道,他沒有能力和這雙目光對峙,因此他立刻裝聾作啞,把手罩在耳根上,大聲叫道:"什麼梅,梅菊花,吳山圓洞門沒有梅菊花。"

杭嘉喬朝小掘攤了攤手,說:"老了,幾年不見,老了。"

杭嘉喬不打算向父親解釋什麼梅機關。這原本是日本大特務土肥原主持下的軍事特務機關之一,代號卻取得如中國文人情懷式的清麗——按地區分為梅、蘭、竹、菊四個系統組織。江浙東南沿海一帶,都是屬梅機關管的,小掘一郎和嘉喬,都是梅機關特工人員。這種事情,杭嘉喬當然不想讓父親知道,他畢竟還是姓杭的人,那種家族特有的敏感也一樣遺傳在他身上。他感覺出來,養父對他不像從前那麼樣鍾愛了。

小掘一郎下了馬,用幾乎看不出來的動作點了點頭,一口流利的漢語說;"中國人有句老話,叫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老先生怎麼不請我們喝茶啊?據我所知,客來敬茶一向是貴國迎賓的禮節呀!"

吳升這才恍然大悟,說著"請,請",就把他ffl往裡面帶。在客廳里讓他們坐下了,自己卻站著,說:"喬兒,你看我人這兩年老不死的到了什麼樣的程度。昨日我剛剛把房子全部清理了一遍,我和你媽搬回去住了,這裡留給你,也是物歸原主。你親媽臨死前交待的大事,我也就了了。"說著,把那串已經磨得光光的吳山圓洞門的鑰匙拎了起來,扔到嘉喬的手裡。

嘉喬接了鑰匙,臉就變了,說:"爹,誰讓你搬的家,我什麼時候說過要住吳山回洞門了。拿回去,吳山圓洞門是你的了,你讓誰住就讓誰住。"他一下子就把鑰匙又扔了回去。

"那你住哪裡?"接了鑰匙的吳升沒忘記頂了他一句。

"我不是早就和你說了,要住就住羊壩頭。"

吳升想了想,把鑰匙又退了回去,說:"阿喬,我看你還是住在這裡,羊壩頭那裡先不要去動那個腦筋了。"說著去取熱水壺,搖了搖,都是空的,使苦笑著說,"忙著搬家,你們坐一會兒,我去燒水。"

嘉喬問:"下人呢?"

"逃日本佬,逃得一個不剩了。"

嘉喬看看小掘,便覺得有些不好意思。他帶他的上司來,原本是想顯示一下自己,這下卻出了個洋相,便站起來說:"算了,我們還有事,再說,我還想到羊壩頭去看看。這兩天正搜城呢,我不去打招呼不放心。那五進的大院子可是我的,燒了怎麼辦?"

誰知吳升又說:"阿喬,羊壩頭暫時不要去算了。"

這下嘉喬真的覺得奇怪,他一直記得父親提起個羊壩頭,有多少咬牙切齒。吳升何等一個老奸巨猾之人,怎麼能不知道嘉喬是怎麼想的,心裡卻說,也不看看這是什麼時候,日本佬都打進來了,我們自道伙里還打什麼仗。真當是荷葉包肉骨頭——里戳出。這麼想著,一肚皮的懊惱。人一動惱,氣就粗了,吳升就擺起了老爺子架子,說:"叫你不要去,你就不要去了嘛!人家羊壩頭那邊房子,現在有他們老大看著呢。"

杭嘉喬一聽說是老大沈綠愛,就淡淡一笑,看上去,就像是打定主意要讓誰去死時的那種絕然之笑。吳升便又說:"趙四爺趙寄客也在那裡呢。有他在,諒他們日本兵也不敢輕易放火的。"

杭嘉喬聽到趙寄客這個名字,突然想起來了,轉過身便對小掘一郎說:"太君,你不是向我打聽趙寄客這個人嗎?咯,現在,他就在我們杭家大院子里。怎麼樣,有沒有興趣去見一見?"

小掘一郎一言不發地從剛剛坐下的太師椅上站了起來,掏出了放在左邊口袋裡的一隻老式懷錶,看了看時間,然後,就往外走去。

杭嘉喬一看這副架子,就知道他的這位皇軍上司,是要去會一會杭州城裡的大人物趙寄客了。

梅機關的一個重要使命,就是在中國本土物色他們看中的官員,其中有三條標準:一是日本留學生,主張"日中親善"的;二是日本洋行的買辦,地方上的地痞流氓;三是中國的失意政客、官僚、軍閥、退職的文武官員及隱居的林泉名宿。

照杭嘉喬想來,趙寄客趙四爺就是一個典型的第三類人才。不過,憑他杭嘉喬多年來的了解,知道趙寄客是決不會出山為日本人做事的。關於這一點,他也已經用各種婉轉的語言向小掘一郎解釋。他不明白,為什麼這位皇軍大住對趙寄客會發生那麼大的興趣。他調動了他所有的智慧,也還是不太能夠吃透像小掘一郎這樣的人。

嘉喬親眼看到過小掘一郎殺人。他在馬上悠閑地踏步,突然拎起手槍就朝路邊一槍,一個婦女應聲倒下,小掘的馬連停都未停。嘉喬不明白他何以勞神殺人?小掘笑了笑說:"逃難就逃難吧,背上還背什麼青花瓷瓶呢?"

他說這話時,看上去那麼平靜,真正稱得上是名副其實的殺人不眨眼。但嘉喬佩服他的並不是殺人不眨眼,而是他能夠把人殺得這樣不動聲色的同時,卻又能同時保留著作為平常人的那麼多生活的情趣。即便是在這樣戎馬俊極的日子裡,他也不曾忘記他的許多趣味。比如他殺了那中國婦女,往前走了一段路,突然勒住級繩,回馬到那女人的血泊前,彎腰撿起一塊碎裂的青花瓷片。那瓷片上沾著血跡,女人還在血泊中抽搐。小掘伸著手讓瓷片淋著雨,衝去了血跡之後,那女人才剛剛咽下了最後一口氣。

嘉喬還是不習慣這種場面,時不時地別過頭去。小掘卻興趣盎然地對嘉喬說:"你看,這是什麼朝代的?"

嘉喬看那瓷片上一個小孩子的頭,便搖搖頭說他不知道。

小掘說:"你看這孩子的臉,便知道他該是崇油朝的。崇偵朝起,中國工藝品上嬰戲圖的嬰孩們,臉上突生怪疾,然後,一個王朝就滅亡了。你看這個小孩子的臉,不是很有一種不祥的預兆嗎?"

"怪不得那女人就死了。"

"嘉喬君,你可是沒有回答我的問題啊。"小掘斜了他一眼,勒馬繼續前走。

"這可真不是我能夠回答得了的。"嘉喬一邊駕馬跟了上去,一邊順嘴就說,"如果做您的翻譯官的,不是我而是我的大哥嘉和,那麼或許你們兩個還可算是棋逢對手將遇良村一番呢!"

"你可是從來也沒有和我說起過你的大哥,他是個中國文化通嗎?"

"我不知道應該怎麼和你解釋我與他的關係。不過我知道,拿出任何一張畫來,他能夠判斷真偽;拿出任何一隻器皿,他能知道那是什麼朝代;他和人下棋,從來沒有下輸過。"

"他和我一樣,總是贏嗎?"

"不,他總是和。"嘉喬笑了,說:"連和我這樣的臭棋簍子下棋,他也總是和。"

"如此說來,你的大哥,倒真的可以說是一個值得我一見的人物了。"小掘收起了青花瓷片,若有所思地回答。

現在,小掘一郎果然是要動身去杭嘉和居住的地方了。他再一次翻身上馬的時候,吳升比剛才的態度熱情多了,因此看上去他那種巴不得他們走的表情,也是瞞也瞞不過誰了。小掘看著馬下打躬作揖的吳升,突然,淡淡地用日語對嘉喬說:"我們沒有能夠喝上你父親的茶,你看,他因此而多高興啊!"

嘉喬頓時覺得脊樑一陣冰涼。他一時張口結舌,好一會兒才回答:"太君,您多疑了吧?"

小掘就已經策馬向前趕去了,臉卻往後轉著,一邊微笑著和吳升告別,一邊對嘉喬說:"真有意思。我來中國的時間已經不短了,而你的養父,則是我看到的最狡猾的中國老人。你知道,這意味著什麼?"

嘉喬沉默了,他不願意說,這意味著他的養父拒絕承認日本人是他的客人。他竟然會有這樣的心機,這可是他杭嘉喬沒有想到的。

小掘卻笑了,說:"沒有關係,你的身上,沒有他的血。你可以把他看成為一個普通的杭州人,一個和你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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