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不夜之候 第八章

杭家女兒杭嘉草,幾乎很少睡眠,她的耳朵就跟長了眼睛似地大大地睜開。她的眼睛、她的皮膚、她的每一個指甲尖,以及她的每一根神經末梢,都能夠聽到兒子在呼喚她——媽媽——媽媽——媽媽——

不是因為瘋狂,人才無所畏懼的;不是因為神志錯亂,杭家女兒嘉草才衝過了那前面也要她死、後面也要她死的火海的。

母親只是本能地朝兒子所在的方向奔去——

而到兒子所在的地方去、是要穿越一道火門的。那麼她就平安地穿越了過去——上蒼保佑,一片火舌也不曾將她舔傷。

火門之外便是一片茶園的了。嘉草迷茫地盯著清晨里雨絲下的這一片綠野,她聞到了親切的家族的氣息——她家族中另外一名女性的愛情的氣息。那一對在茶蓬下談情說愛的青春的大膽的戀愛的影子,甚至在這個飄揚著苦雨的凄楚的早晨,也不曾消散。像中國古代那些神秘的傳說一樣,他們神奇地把自己的魂魄一分為二——一個義無反顧地走向前方,另一個則留下來等待——徘徊在無人採摘的早已老去的秋茶和同樣無人理會的茶花之間,迎候命運的到來——強寇與親人相擊的一剎那的到來。

而這樣的時刻,終於到來了。當我們的親人穿越茶園時,我們的敵人也開始穿越茶園了。

一面是赤裸著雙腳、以膚髮趾甲親吻著那略帶著酸性的熟土地的方式、以子民感激上天恩賜的情懷走過茶園的;另一面是穿著大皮靴,以鐵騎的方式,獸一般地踐踏著掠過我們的茶園的。他們豺狼般的行跡的所到之處,我們美麗無比的茶蓬,就被深深地踩入了泥中。她那沒有一根荊刺的枝權,溫柔的葉兒,她那從來也不嘩眾取寵的小花,她那一頭的累累的卻又不為人知的果實,生來都是永不防範地獻給人類的——這樣無限地愛著人卻從來也不戒備著人的瑞草,因此而被人踐踏著了。我們不知道她被折埋入腳下的土地時的心情——也許,這正是她復仇和等待的方式——是她在滅頂之災般的大苦難面前的生命的方式?!

1937年12月23日夜幕之後,在佛國凈土靈隱寺被前後大火包圍的同時,日寇進入杭州的一路,郊區留泅公路旁,日軍點起了二三百團燈火,焚燒著中國江南的一片片散落在丘陵平原上的茶園和被菜地包圍著的茅舍竹籬。

次日天明,日寇約一個軍團,冒雨分三路侵入杭州市區。

北路孤川嘟隊自武林門、錢塘門入;

東路網井部隊自清泰門、望江門入;

西路三林部隊自鳳山門入;

北路日軍,自京杭國道到小河進至武林門時,杭州通敵第一人、駐杭州日本領事館翻譯董錫林,帶著大小漢奸,在武林門外混堂橋邊,打躬作揖地夾道歡迎。杭州昌升茶行大老闆的大兒子吳有,也舉著小旗子,伸著他那伸不長的短脖子,巴巴地跟在後面,不時地跪起腳來喊:"歡迎皇軍!"

果然就見了日本兵扛槍進了城。刺刀閃閃的,微雨中,不知滴了血水還是滴了雨水。那幾個杭州人的敗類就噴噴噴起來:"到底他們日本人,這種架勢,中國人不敗,那就有個鬼了。不服不行!不服不行哪!"

"那是。"破腳梗吳有最是個好大喜功的人,什麼地方也忘不了為自己臉上貼金,連忙接了話茬說:"要不我們家阿喬在上海做生意,怎麼美國人英國人法國人白俄人那麼多西洋人都不認,就認準了日本東洋人做了主子呢?你看看這些日本矮子,一個個多少有殺氣,中國人哪裡是這些矮子的對手!"

話剛說到這裡,就被那頭號漢奸一把捂了嘴輕聲說:"破腳梗你還要不要命?那兩個字——是你好這樣光天化日之下叫的嗎?"

董錫林這是在警告吳有,不準按杭州人的俚語,把日本兵稱為日本矮子。吳有卻沒有聽見似的,一手掰著董錫林的手,另一隻手只往前方指,整一個人就歡欣鼓舞起來的樣子,叫道;"阿喬!阿喬!我是阿有啊,你大哥。你看你都騎在馬上進城了,我還怕接你不到呢!"

杭嘉喬穿著一套西裝,腳上卻登了一雙日本軍靴,披一件黑色大學,上唇齊齊兩撇小鬍子。他停下了馬;淡淡地側過頭去,用日語與旁邊另一匹馬上的日本軍官說話。

和嘉喬的略帶女性化的清秀面目不同,那日本軍官面有虎豹之相,一臉大鬍子,雙目閃閃發光,雖然戴著軍帽,額下還是露出一縷又黑又亮的望發。嘉喬對他說話的時候,吳有一臉仰慕的樣於,他怎麼看嘉喬,也看不出他是個中國人。他甚至想不起來從前嘉喬的中國人樣子了。

幾句嘰里咕喀東洋話之後,嘉喬才回頭對吳有說:"有哥,跟爹說,我和小掘大佐先隨部隊進城,然後再來找你們。"

吳有就見那小掘大佐用審視的目光盯了他一眼,吳有就像是被什麼毒蟲叮了一口,立刻就是一個寒然。為了掩飾這種骨子裡的寒意,吳有又故意歡天喜地地說:"你可快點回家,吳山圓洞門都給你騰出來了。"

杭嘉喬的馬經一松,馬兒又開始往前走,黑大學在微雨中沉重地抖動著,從那裡面扔過來一句話,比水滲透的黑大學還黑:"我什麼時候想往吳山圓洞門了?回去告訴他們,杭嘉喬,要住就住羊壩頭!"

大日本帝國皇軍第十軍司令部及第十八軍團,就此進駐杭州。次日,日軍當局下令放假三天,縱士兵燒殺擄掠、姦淫婦女。當日軍中的一支尚在錢塘江北岸的南星橋、閘口一帶縱火焚燒之時,另一支日軍,一路向西郊而來。

燒焚二寺門,平添了他們的快意,使他們那從骨髓縫裡塞擠得滿滿的殺戮欲,終於又有了一次噴發的狂樂。這些來自島國的年輕人,出征前也許還有人連一隻雞也不曾殺過。而此刻,他們殺人如麻,殺中國人如麻。他們在中國的土地上立刻就悟出了一個有關殺人的真理——殺一個人和殺一萬個人,完全是一樣的。殺人甚至和抽鴉片一樣地可以使人上痛,又像做遊戲一樣地能夠使人樂此不疲。

當然,作為肉身凡胎,即便殺人,也會有殺累的時候。他們從二寺門放火出來之時,天色已經大亮,他們沒有選擇周圍的村落再去燒殺,而是折轉了出來,跨入一片無人理會的荒蕪的茶園。

微雨中杭州龍井的初冬的茶蓬,閃著鐵綠的光澤,即使在這樣的殘暴的敵人面前,她們也沒有那種枯木朽株齊努力的劍拔晉張之勢。她們的沉默,便也一時有了某種不可判斷的面貌。

而那些身穿軍裝的年輕的日本兵中,也許恰恰就有那麼幾個,是從那島國的茶鄉而來的;也許他們中,不久前就有人曾經當過茶農。否則,你何以理解他們看見這片茶園時的驚訝而又愉悅的心情呢?他們抽下了他們的軍刀,擱在茶蓬上。這一片中國茶園,在那些遠在異鄉的年輕的劊子手看來,又是何等賞心悅目啊——和故鄉的茶園真的是一樣的郁綠,一樣的生機勃勃呢!天空蒼白,下著微雨,那是令人生髮懷鄉之情的天空啊。其中一位年輕的日 本士兵,突然手握戰刀,面對茶園,深情地高歌一曲起來:

立春過後八八夜,滿山遍野發嫩芽;

這首來自日本本土茶鄉的茶曲《摘茶曲》,滲透著日本民歌中那種特有的悠揚的憂鬱。而當這個離開本土多日的年輕的日本士兵才引吭高歌了兩句之後,另外幾個士兵竟然立刻就熱淚盈眶了——他們立刻就和他們的同伴一樣手握戰刀,面對茶園,放聲高唱:

那邊不是採茶嗎?紅袖雙統草笠斜。

今朝天晴春光下,靜心靜氣來採茶。

采啊,采啊,莫停罷!停了日本沒有茶。

一曲唱罷,他們中就有人摘下了幾片濕淋淋的老葉,含在嘴裡,一邊咀嚼著,一邊快樂地說:"啊,支那的茶葉,怎麼和我家鄉佐賀縣神崎郡的茶一樣啊?"

那年輕士兵,就同樣快樂地把臉抬向中國的多雨的冬日天空,說:"你家鄉的茶,怕不就是從支那而去的吧?"

"胡說!"另一個就立刻吼了起來,"世界上最好的東西,沒有一樣不是從我們大和民族自己的土壤里生長的。只有支那人,才會從我們日本人手裡偷盜!"

那麼說著,他舉起剛剛殺過人的軍刀——現在沒有人可以殺了,他們就開始劈斬著冷若冰霜的中國杭州西郊的茶蓬——他們要在茶園中劈出一條路來。

也許那把面孔朝向天空的日本兵,那說著茶是從支那而去日本的日本兵,對他的同伴們的武斷,並不很以為然。也許他比那幾個正在茶地里亂砍的士兵,更具備一些學識。也許他模模糊糊的有所知道,佐賀縣神崎郡的茶,正是八百年前的日本茶聖榮西,從中國天台山帶回去的種子培育而成的呢。

然而,由於他的視野的局限;他那種島國人被孤守一處時產生的盲目的夜郎自大;他那來自鄉間的有限的教育——關於他對中國人的了解,大約也就到此為止了。

因此,他就不可能知道,這裡,中國的浙江,中國的東南一隅,中國黃金海岸中的某一段優美曲線的所在,是他們的茶聖榮西兩次朝拜的聖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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