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不夜之候 第四章

忘憂茶莊後場倉庫里,存放著幾十箱上半年積壓的平水珠茶,按常規,原本就是要通過上海的洋行才能賣出去的。如今上海都被日本人佔了,還談什麼茶不茶。嘉和思忖著就把小撮著叫來,說:"這幾十箱珠茶放在後場,我終究有些不放心。你看還有什麼更安全的地方?"

小撮著說:"日本人果然打進來,要搶的恐怕也是金銀鋪子,一個清湯光水的茶莊,還能搶出什麼元寶來。"

嘉和擺擺手:"日本人這一進來,準定見什麼都搶,否則,他們還靠什麼在中國紮下去?"

小撮著說:"莫非日本佬還真的要在我們中國住上三年兩載了?"

嘉和搖搖頭,這事他不好回答。

"要不幹脆把這些珠茶移到後園假山內的暗室里去,你看怎麼樣?"

嘉和點點頭說:"這主意好。暗室潮一些,但也離地隔了兩層,多放一點生石灰,箱子外面再多包幾層隔潮布。不曉得藏不藏得過去?"

小撮著跟嘉和那麼些年了,越發摸透了嘉和的脾氣。明明是他出的主意,他就是喜歡先聽聽人家的,看能不能夠從人家嘴裡說出他的心裡話。昨日他就看見東家在假山附近轉悠了,果然今日就有了這個主意。

小撮著立刻就要張羅著找下人去辦這件事情,嘉和又叫住了他,說:"這件事情,知道的人越少越好。等天黑了,我叫上杭漢杭憶,就我們幾個人辛苦一點算了,你看怎麼樣?"

"我看就那麼辦了。"小撮著曉得,凡事最後再加一句"你看怎麼樣",也是嘉和的風格。可笑有些外人竟不知道分寸,一聽"你看怎麼樣",就真的說三道四起來。卻不曾料到,你想至三分的時候,對方早已想到了八分,人家只是給你一個面子罷了。好在任憑他人怎麼說,嘉和也不插嘴,靜靜聽著,有可取之處,也點點頭,說的聽的都妥帖,過後,卻是該怎麼辦還是怎麼辦。跟嘉和干,說輕鬆,也就輕鬆在這裡,他是這麼樣的一個細心人,凡事角角落落,早就想得周全,還特別為人的臉面著想。可是說不輕鬆,也就不輕鬆在這裡了。頭腦不接翎子的人,聽他的話,有時實在就是在打一場啞謎。常常的,他說東時,意在西,他說西時,卻又意在東了。你想,有幾個人能像多年跟在身邊的小撮著一樣,知曉這位艱難時世中硬撐著家業不倒的杭家傳人那令人費解的語言藝術呢。

嘉和關上忘憂茶莊的大門,從後門走出又進入夾牆中的邊門時,想像著他的兒子和侄子肯定都已經睡了。此刻,也該是子夜時分了吧,伸手不見五指,抬頭看,天上也不見星光,嘉和的心就沉了下去。他都能感覺到心沉下去時的那種黑色,又重又濃,和包圍著他的夜一模一樣。他的胸口就有些發悶,裡面像是壓著一種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切膚的不樣。他站住了,用他那隻又大又薄的右手掌按住自己的上半身,心就慌慌起來,沉著而又茫然地想:怎麼了,這一次還能抗過去嗎?

他就這樣走進院子——當年這裡是他和嘉平的天下。有燈光從窗隙里射出來,把一團團的夜霧切割開了。霧氣幽藍,和從前一樣,嘉平就是在那樣的霧氣里一走了之的。嘉和一聲不吭地站了一會兒,心生一驚,想,原來他是在等著嘉平呢。

嘉和從來也沒有和任何一個人說起過他對嘉平的真正感覺。他不願意讓任何人知道他們兄弟之間那種因為歲月沖洗而逐漸疏離的感情,彷彿別人不知道,這種疏離就不存在一樣。可是他心裡卻再有數不過,這幾年,他不太願意想到嘉平,有時,突然看到葉子落寞的眼神,他的呼吸,就一下子憋住了。

兩年前嘉和就不再和嘉平通音訊了,可是他也沒有和任何人透露過當時他收到的是嘉平的怎麼樣的一封信。他把這封信看後就撕了,信里寫的事情,他連想都不願意想。儘管他自己認定自己生性多疑,但他還是不能想像嘉平竟然能夠在新加坡另有妻室。嘉和不願意原諒弟弟,不僅僅因為他這樣做對不起葉子,還因為,通過嘉平的這個舉動,他突然意識到,當別人為了嘉平徹底改變自己命運軌跡的時候,嘉平卻並沒有真正意識到別人為他的改變——嘉和不能接受這樣的不平等的關係。

當他在暗夜裡不慌不忙地泛著他早已熟悉的絕望的心情時,他依舊固執地站著。和以往一樣,嘉平並沒有在眼前的霧氣中顯身。也就是說,一切依舊擔當在他一個人的肩頭——多年來他已經習慣了這種孤獨的擔當,這一次他也沒有指望誰來幫他。

這麼樣想著的時候,嘉和卻已經把他的眼睛貼到那間亮著光的廂房的窗外。從窗縫中看去,杭憶還坐在桌前,攤著紙,眉頭緊縮時額上就有幾條又細又深的抬頭紋。他這是像我呢,真和我是從一個模子里倒出來似的。可是瞧他那種不可控制的激動,這可不是我的,我心裡的話就放在心裡,可是你瞧我的兒子,他心裡有話就知道寫下來,斷斷續續的,他說這是詩。

當杭嘉和這麼樣地悄悄看著自己的兒子時,心裡便有一股生氣升上來了。他已經知道兒子要走的消息,在他看來,兒子杭憶,乃是一個前途未卜的人。他極度敏感,容易激動甚至盲動。有極其強烈的正義感而缺乏起碼的抵抗力。他屬於那種非常容易死去的人——被敵人殺死,或者為自己所害。同時,他還不懂得什麼叫生離死別,嘉和始終沒有時間與兒子細談一次,也許並不是真的沒有時間——嘉和經歷的送別太多了,也許他以為他已經不能夠承受送別了。

夜半三更,杭憶被自己的詩興激動得上氣不接下氣,他一會兒躺下一會兒爬起,和白天在西湖邊的節制有分寸判若兩人。他在他的堂弟杭漢面前從來沒有掩飾過他的任何一次心潮澎湃,杭漢永遠是他的第一聽者。他說:"漢兒,你可不能睡覺,你無論如何必須聽完我的十四行詩才可以睡。我已經完成了十二行。做一個詩人實在是不容易的。"

然而,堂弟杭漢白天被有關種操的話題困惑得頭昏眼花,他還要為他不能夠與他的詩人堂哥同去抗戰前線而調整心態,他早已被自己的事情折騰得毫無詩意了。

好在從小到大,他一向重視他的詩人哥哥,其重視的主要手段就是不斷地傾聽詩人的心聲,同時又不時地對詩人進行冷靜的質疑。比如此刻,他躺在床上已睡眼惺松,但依舊能夠清醒地問道:"我記得你已經把你的十四行詩獻給你的女同學了,而且還不止一個。"

"別提那些朝生暮死的以往,那是抗日之前的事,死亡了的過去。從今天起,我的新生命,才算是真正開始了。"

"我記得你起碼向我宣布過三次,你的新生命重新開始了,我記得第一次——"

"——這一次才是真的!"杭憶低壓著嗓音,激動地打斷了杭漢的譏諷。他的手也因為激動而顫抖起來了,"多麼好,抗日的女性,革命的女性,永恆的女性你引我向上。"

杭漢便一下子沒有了睡意,他坐了起來,問:"為楚卿寫詩了?"

一你奇怪嗎?"杭憶回過頭來,"你以為我不會漚歌一位革命女性嗎?"杭漢立刻又躺了下去——不,他不但不以為奇怪,相反如果他的這一位哥哥沒有漚歌那位女性,那才叫奇怪呢。

杭憶靠在桌邊,胡亂地吹著口琴,看上去他已經長成了一個清高傲慢的長腳鴛鴦一般的蒼白的南方青年。有一天,他偶爾翻出了一把口琴。"這是你的嗎?"他問父親。父親點點頭,杭憶覺得不可思議。他原來以為,父親和口琴之間不會有任何關係。他猶豫了一會兒,輕輕地用嘴一碰,口琴的孤獨和有些凄楚同時又那麼歡快的聲音嚇了他一跳,他一下子覺得,口琴很合他的胃口,就對父親說:"給我好嗎?"

父親點點頭,他抓起口琴一溜煙地跑到正在後園種菜的杭漢身邊,胡亂地吹了一陣,揮著口琴問:"這玩意兒怎麼樣?"

杭漢打量了人與琴一番,說:"你們倆倒挺般配。"

從此,杭憶就稅上了口琴。家中女性雲集的一些節日里,杭憶也總會表現出一種與眾不同的冷漠,躲在房中嗚嗚咽咽吹,誰叫也不理睬。他那種故作高深愛理不理的架勢,反而得到了眾多女眷的噓寒問暖,到頭來他終於成了萬綠叢中的一點紅。

只有目光犀利的小姑媽寄草才敢當面對大侄兒說:"又犯病了,又犯病了,全世界就你沒有媽似的。"

"我就是想要個媽。"杭憶說。

"就是離不了大家都寵你。"寄草說。

杭漢雖然沒有附和他的小姑媽,但私下裡也以為他的這位哥哥性情的確是輕浮了一些。只是他和杭憶好得很,只在沒有人的時候,他才肯一句就擊中要害地把抗憶說得啞口無言。只有他才敢問他:"她又給你寫信了吧?"

他所說的她,乃是杭憶的親媽方西冷。

"你怎麼知道?"每次杭漢這樣問他,他就氣急敗壞地說,"我的事情,不要你來關心。"

杭漢早有經驗,不用我來關心我就不關心,遲早你還得找我傾吐衷腸。不出所料,沒幾分鐘,杭憶就憋不住了,就問:"我問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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