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不夜之候 第三章

十一月,楊柳已老,殘枝敗葉,風中蕭瑟,零亂起舞,像是留不住客的強顏歡笑的歡場女子。

西湖畔密密麻麻的,挨個兒停著一艘艘小船,杭人土語,都稱之西划船兒。其中六碼頭陳英士像下不遠的一條小瓜皮舟上,坐著一個眉清目秀的青年,正在心不在焉地吹著不成調的口琴。

"杭州人真正是奇怪,飛機來了,不往隱蔽之處躲,卻往光天化日之下跑。你看,都跑到西湖上來了。"

說話的是一位瘦削的姑娘,眯著眼睛,面色淺黑。

現在我們應該知道了,瓜皮舟上坐的不止是杭憶一個人,還有一位,坐在另一邊——一位女性,杭憶也是今天第一次看到她。

杭憶放下口琴,回答說:"說怪也不怪的,日本人轟炸到今天,還從來沒有炸到湖面上來過。你看,那邊湖上船中坐的,不正是剛上任的浙江省主席黃紹站嗎。他一來湖上避空襲,杭州人就跟著上,黃紹站就成了信號彈了。要不,我小姑媽怎麼偏偏就選了這裡來與你見面呢?"

"那是偶然的罷了。可笑我們杭州人,竟還以為這是湖上多廟宇之故,是佛地必得佛佑呢。"姑娘一邊皺起眉頭看看錶,一邊說。

杭憶便有一些惶恐,他生性敏感,知道這姑娘是在暗示小姑媽和杭漢遲到的時間太長了一些。為了掩飾自己的不安,他就猛不了地來了一句高談闊論:"中華民族已經到了最危險的時刻了,同胞們還有不知道的呢,所以才要我們去喚起民眾嘛!"

近月來戰事頻繁,日寇飛機時常來杭轟炸,上月13日,六架日機扔了十一枚炸彈,報上說是死傷了七人。兩天後再來,這回是把火車站全炸了。又過幾日,炸了閘口,聽說沉了八艘貨船,死傷了三十多人。

儘管如此,大多數杭州人還是捱在西湖邊不走,說是因為杭州乃兩浙省會,前頭又有蘇州自嘉興的國防工事,自可以比之為法國的馬奇諾防線,起碼還可以守那麼三個月時間。

話雖那麼說,但市政府還是一面動員市民們疏散到後方去,另一面又動員他們各自建築防空洞。無奈這兩方面都沒有什麼大用。同樣是杭州人的杭憶不免忿忿地想:杭州人不知何故,竟就是不願意離開這溫柔富貴鄉和花柳繁華地,就連奶奶這樣的奇女子也不願意離開。自己不離開還不去說它,奶奶她還發了一個大興,拉著父親、寄客爺爺和小撮著等一乾子人,每日在後園子里挖防空洞。嘉和一向由沈綠愛自說自話,這一次也免不得唱了句反調,說:"挖也是白挖。杭州這個地方,你們又不是不知道,一面是西湖,一面是錢塘江,城裡面還有大運河和市河,掘地數尺,便是一口井,何必白費力。"

綠愛聽了就不高興,說:"說來說去還是要我們過了錢塘江去逃難。我告訴你們,你們都走好了,我就是不走的。我倒要看看日本佬能把我們怎麼樣,又不是沒見過!"

聽了這話,嘉和不禁為難地看看葉子。倒還是葉子不動聲色,卷著褲腳,親自在那裡挖地三尺。水卻是已經漫到腳踝了,他們彼此對了個眼色,嘴角便有了一絲看不出的苦笑。

果然,杭家後花園裡倒是挖出了一個水漫金山的防空洞,但到底也沒有誰往那裡鑽過,連忘憂都不往那裡鑽。

在一家人大挖防空洞之際,杭憶杭漢兩兄弟也在進行一種屬於自己的秘密活動。他們是在十字街頭大演《放下你的鞭子》的時候被人注意上的。接著,便有高年級的同學來與他們接近,不久,他們就成了《戰地生活》雜誌的編外記者。聽說這個雜誌是共產黨的人把握的,杭家兩兄弟很好奇。因為林生的緣故,他們對這個組織有一份特殊的親近。但是,杭憶很快就感覺到,這些神秘的人,對杭漢的興趣,似乎更大於他的。反過來,這種格局就又挑起了杭憶的興趣。可以說,在最初眾多的抗日團體組織中的選擇,對杭憶這樣的熱血青年來說,出發點是相當情緒化的呢。

沒想到,第一次半秘密的行動,與他接頭的竟是一個姑娘。他們的聯絡方式倒是相當浪漫:杭憶手裡拿一把口琴。可是他沒弄明白,為什麼那接頭的姑娘一看到他就突然眯起了眼睛,還皺起了眉頭,不時地上上下下地打量他。好一會兒,才伸出手來,嚴厲地說:"我叫那楚卿。楚國的楚,卿卿我我的卿。"

杭憶有些吃驚,上下打量著她:"怎麼,你姓那,你是旗人?"

"杭州城裡,旗人可是不少的呢!"姑娘突然換了剛才那口流利的國語,改用杭州官話。她有一雙灰眼睛,目光很冷,像有冰塊結在裡面——冰塊朝他偶爾一閃,杭憶的心就緊一緊。他就一下子覺得她成熟得不得了,經歷了許多,是他的上一代人了。

空襲警報響了起來,岸邊柳陰叢里散著的那些瓜皮小舟們,突然就像撒骰子一樣地直往湖心拋了出去。差不多與此同時,杭憶看見杭漢和寄草一起朝他們這條船撲了過來。杭憶還來得及埋怨一句,立刻聽見楚卿喝道:"快划出去!"小艇就像離了弦的箭,直射湖心。杭憶抱怨說:"怎麼搞的,整整遲了一個小時。"

杭漢一邊喘氣,一邊說:"羅力哥剛從金山衛下來。哎,我說你們真應該去聽聽,他可是從正面戰場上下來的,有最新的戰事消息。"

接下去就全是寄草的話了——

"什麼固若馬奇諾防線,簡直國際玩笑。蘇浙邊區主任張發奎這一回親自到嘉善指揮作戰,羅力和他一起去的前線視察,那可是冒著槍林彈雨的呢。哪裡知道,保存工事圖表的人員和掌管掩體鑰匙的鄉保甲長,竟然都統統逃掉了,部隊根本就進不了工事。"

說起來,杭州城的消息倒也是並不閉塞的,月初日軍於迷漫大霧之中在杭州灣登陸的噩耗,大家當下就都知道的了,還知道金絲娘橋守兵十數人全部犧牲之事。然而戰事到底發展到了哪一步,老百姓還是糊裡糊塗,眼下聽寄草那麼一說,心一下子都沉到西湖裡去了。

"現在的戰況又怎麼樣了呢?"眾人一聽這新到的消息,氣透不過來,只聞見天空中警報在一個勁地嗚啦嗚啦地響。

"羅力跟我說,上海已經淪陷,嘉興、湖州也入敵手,眼看著日軍正在集中兵力進犯南京。看樣子,撤出杭州城,是近在眼前的事情了。"

大家一時就都愣在那裡,不說一句話。也不知道什麼時候,警報解除了,一個小孩坐在湖心的一艘瓜皮小舟上,突然高聲地唱了起來:八一四,西湖濱;志航隊,飛將軍;

怒目裂,血飛騰;振臂高呼鼓翼升,

群鷹奮起如流星,掀天揭地鬼神驚。

我何壯兮一擋十,彼何怯兮六比零。

杭憶突然地就一笑,說:"你看我們杭州人,什麼時候也有快樂。"

空襲警報既已解除,人們就紛紛開始林岸卜桿靠.往國一部的人也待操槳,倒是被楚卿一把攔了,說:"再漂一會兒。"

"怎麼,還擔心油以後看不著了?"

寄草笑著,突然這麼一句介面令,說得大家眼一驚,都抬起頭來四處環看西湖。看著看著,不知誰說了一句;"既然來了,不妨到島上走走吧。"

杭憶發現,楚卿的灰眼睛,哆暖了一下,就眯起來了。

西湖三島,真正常有人來去的,還是三潭印月。此時人亦不保,誰還顧得上它。島上原來種的那些個月季、薔蔽、丁香、玉蘭、海棠,從前是國色天香,奼紫嫣紅,如今也是蓬頭垢面如灶下之婢了。又,島上景色素有一絕,池塘中夏日睡蓮,有大紅,粉紅,嫩黃,純白,-一不等。其時意境,那才叫"一花一世界,一葉一菩提"呢。如今深秋敗荷,花亦頹傷,葉也頹傷,也是人無情趣,佛無禪意的了。又加島上幽徑雖在,青竹卻露敗象,枝權橫生,黃葉枯下,實實的一番傷心凄迷之境矣。

一行人繞過小徑,便到了御碑亭,見那亭柱上當年康有為的長聯依舊還在——

島中有島,湖外有湖,通以卅折畫橋,覽沿堤老柳,十頃荷花,食花菜香,如此園林,西湖游遍未嘗見;

霸業鎖煙,禪心止水,閱盡千年陳跡,當朝暉暮零,春煦秋陰,山青水綠,坐忘人世,萬方同慨更何之。

屈指算來,康有為在杭,亦不過十七年前之事。細想中華,庚子年以來,數十年間之風雲苦難,怎不叫人扼腕。因此,我們的那位嚮往革命嚮往殺敵的青年杭憶,此時到底還是露出杭氏家族血液一脈中的吁感傷懷,長嘆一聲,誦詩曰:"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感時花濺淚,恨別烏驚心……"

寄草女兒心腸,又加戰時鴛鴦離亂情思,想那郎君本就是一日不見如隔三秋的,如今也只能是生死置之度外的了。本來沒有這湖光山色來提醒,倒是不說也罷,既在此中,不免也是啼噓的了。被那侄兒杭憶誦詩一首,竟也觸景生情,一時便也長吟道:"……二十四橋仍在,波心蕩,冷月無聲。念橋邊紅葯,年年知為誰生!"

剛剛詠罷,眼角還沾著淚水,她便嚷嚷著說:"不好不好,我怎麼記起姜白石的《揚州慢》來了,什麼胡馬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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