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不夜之候 第一章

孤山至葛嶺,跨湖架橋,全長不足半里。有亭三座,一大二小,兩旁荷葉,清風襲人。那一日,杭州忘憂茶莊青年商人杭嘉和,攜家帶口,一手抱著外甥忘憂,,手牽著兒子杭憶、侄兒杭漢,穿橋而過時,恰逢六月六日。按中國人的歷算,乃大吉大利之歲節,時為民國一十八年——杭州西湖博覽會開幕之際。彼時,離忘憂茶莊杭氏家族民國一十六年間的罹難,尚不足兩年,而離盧溝橋異族的炮聲,還有整整八度春秋呢。

嘉和許久也未到西湖邊來走動了。忘憂茶莊舊歲新年,儘是疊愁。父親杭天醉傷逝,雖已過一年有餘,然家中悲哀,一如泉下流水,依舊暗暗流淌。又加那同父異母的弟弟嘉平,亡命天涯,不知所終。嘉平的生母沈氏綠愛,常常因為思兒心切發獃發痴,幸而還有略通醫道的趙寄客趙先生,三日兩頭來家中走動。綠愛因了趙先生的寬慰,再加自己本是一個要強的女人,到底還是撐著這杭州城裡有名的茶莊不倒。

話說這一家子慘淡經營,勉為其難,載沉載浮於歲月間,門可羅雀,常掩不開,倒也還算平安。不料竟有一日,又被一個不速之客的手杖打開了。

國民黨浙滬特派員沈綠村,杭家的大舅子,知道自己再去敲開忘憂樓府的大門,乃是一件多少有點尷尬的事情。但他一向是個自信心十足的男人,並且因為極度地缺乏感情色彩而活得內心世界風平浪靜。這可以從他輕快地舉起手裡的文明棍,富有節奏地敲打著杭家大門的動作中看出來。

時光的偉大是可以將一切抹平。沈綠村已經想好了,準備附和他的妹妹大罵一頓黨國。這不算什麼,在沈綠愛面前,哪怕把黨國罵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也並不危及他沈綠村的宏圖大業。說實話,他多少是有一點想他的這一位刁蠻的妹妹了,況且他還有正經事情,需要他們杭家出面。他決定送上一個小小的機會,去換取家族的和平。如果可能,他還準備去一趟雞籠山,對那個他一天也不曾想過的死去的妹夫進行一番憑弔。

此刻,他一邊"篤篤篤"地敲著門,一邊看著大門兩側上方几乎已經泛了黃色的燈籠上的綠字——忘憂,鼻子里發出了因為對這兩個字一竅不通而出現的冷笑聲——忘憂,幼稚之極的座右銘!世界上總是生活著這樣大批量的沒有頭腦的人。他們因為沒有頭腦,才總是犯愁。因為總是犯愁,才把自己稱之為性情中人,還把這種性情作了標記掛到光天化日之下去。沈綠村從骨子裡看不起這些所謂的性情中人,他把他們當作群氓。然而,世上如我一般的聰明人,到底是沒有幾個的啊!他一邊敲著門,一邊寬容地感嘆著。

然後門就打開了,沈綠村還沒看清楚那個懷裡抱著一個孩子的女人是誰,就被一陣警報般的凄厲的尖叫震落了手杖。那女人跺著腳顛了起來,手裡的孩子也隨之尖叫啼哭。沈綠村還不曉得自己是怎麼一回事情,就被一雙指甲長長的利爪拖進了門,那女人抓住他的雙肩,就詛咒一般地翻來覆去地念著:"我同你一道去!我同你一道去!我同你一道去——"

這時候,沈綠村已經分辨出那個一頭亂髮下的面孔是誰了。他倒吸了一口涼氣——林生被殺之後嘉草瘋了的消息,他也是聽說過的,但他從來也沒在意。嘉草從來也沒有被他納入杭氏族系,她本來就不是妹妹綠愛所生,且又是個少言寡語的女流之輩。況且這江湖戲子所出之賤貨,竟然又跟共產黨去睡覺,結果生下一個不三不四的"十不全"。如此這般,壞了大戶人家的血統,要能從杭家剔除了出去才解氣,他妹妹沈綠愛也才有安生之日。林生被砍頭的日子裡,沈綠村還巴不得這八竿子也打不著的外甥女也一起死了才好呢,沒想到她竟從門裡撲出來,一巴掌打掉了他的金絲邊眼鏡。

正不知如何是好,突然又冒出兩個六七歲的小男孩,見著他們扭在一塊兒,就愣愣地看著,然後,其中一個就叫:"小姑媽,小姑媽,快來,大姑媽又犯病了——"

沈綠村就跟著叫:"快去,快把你——"他不知道接下去該怎麼說,他完全不認識這兩個男孩,更不知道他們和綠愛的關係。他只好一邊氣喘吁吁地用文明棍招架著嘉草對他的進攻,一邊繼續喊著:"去,去把你——那個什麼——叫來!"

此時,男孩們所叫的小姑媽已經出現。所謂小姑媽,也就是一個比那兩個男孩大不了幾歲的姑娘兒。一看那雙眼睛,沈綠村就叫了起來:"去,快去把你媽給我叫來,把這個瘋子給我拉走!"

"你才是瘋子!"小姑媽杭寄草抱過了正在母親懷中啼哭的忘憂,毫不猶豫地反唇相譏。

"我是你大舅。"

"我不認識你。"寄草一邊說著,一邊就叫了起來:"媽,有個人說是我大舅,嘉草姐姐正和他打架呢。"

這麼說著,沈綠村就看著那一對小男兒拉著妹妹綠愛的手,從照壁後面風風火火趕出來。沈綠村就生氣地說:"你們杭家都成了什麼烏糟世界了,弄個神經病當門神,連個正經人都進不來。"

沈綠愛瞪著大眼盯著哥哥綠村,愣了片刻,突然撲了過去,也跟犯了病似地抓住沈綠村的肩就叫:"你還我的兒子,你還我的嘉平,你還我天醉!你個賊坯,你把我們杭家人一個個都還出來!"

這一聲喊和嘉草的可是不同,那就是殺聲震天,千軍萬馬降到了杭家的大院。杭憶杭漢許多年之後都能清清楚楚地記得奶奶歇斯底里的行狀。這個靜如處子動如脫兔的女人,剛才頭髮還光光地梳成一個髯兒,露出那個大大的腦門子。突然一低頭,再抬起時已經技發跳足,憤怒的目光正從黑髮的密林中噴射出來。她的叫喊也是從密林中噴發出來的,而那密林,則跟通了電似地痙攣著,在叫喊中被糾纏入白牙,奶奶,便成了那種不可估量的復仇女神。

沈綠村被兩個女人扭成一團的樣子十分滑稽。他聲嘶力竭地叫著:"你聽我說,你聽我說,你——聽我——說——你們放我——走——"

"你個賊坯,你個槍斃鬼,你個斷子斷孫的畜生,你給我把杭家人一個個都還出來——"沈綠愛繼續眼睛發直地叫著。

"我同你一道去,我同你一道去,我同你一道去——"嘉草的詛咒是另一種風格的。她蒼白的面孔,深淵般的眼神,低聲的咒語,她那種義無反顧地同死落棺材的神態,在沈綠村看來,甚至比他妹妹驚天動地的廝打更慘人。

如果杭寄草沒有果斷地跑過夾牆,穿過後場,進入忘憂茶莊的前店,一把扭住大哥杭嘉和的長衫一角,那麼這對瘋狂的女人會把那個男人抓成什麼樣呢?這可就真是難說。總之,嘉和匆忙趕到現場時看到的沈綠村,已經是個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小丑了。沈綠村原本就是一個深度近視眼,掉了眼鏡,他幾乎都找不到門,也就談不上奪門而出。因此,好不容易從那兩個女人的利爪中掙脫出來的沈綠村,就像一隻無頭蒼蠅到處亂撞,一下子就磕在了嘉和身上。

嘉和手上正拿著從地上撿起來的金絲邊眼鏡,沈綠村一把抓過了眼鏡戴上,世界是清楚了,頭腦還沒從被襲擊中清醒過來。也顧不上再搭理誰,他扒拉開嘉和就往外走,連門口停著的大馬車也被他給忘記了。走出了一丈路,腳下被什麼絆了一下,幾乎又摔他一跤,定睛一看,原來是他的文明棍。他往後一回頭,看到了高高瘦瘦的杭嘉和,那棍子無疑是他扔過來的。他撿起棍子又往前走,走了幾步終於想起來他得回來坐車。這就再往回走了幾步,強作若無其事也沒用,杭嘉和就在大門口看著他,一聲也不響。杭州人說不響最凶——問聲不響是個賊。沈綠村能夠忍受那些女人的大喊大叫,可他不能夠忍受這個人一聲不吭站在台門上盯著他。他氣得渾身發抖,舉著的文明棍哆佩個不停,一會兒指指那門口的舊燈籠,一會兒指指杭嘉和,好半天才想出一句話:"我總算領教了,你們這份人家,就是這樣忘憂的。"

"誰也沒請你來。"嘉和說。

"誰也別想讓我再走進這個大門。"沈綠村氣急敗壞地說了一句沒有多少分量的話,轉身要上車,卻看到了車夫的驚訝的眼神,他就突然想起了他來這裡的本意。特派員的角色一下子又回到了他的身上,他抹了一把臉,乾咳了幾聲,就回過身來,說:"我來這裡,原本是找你談明年西湖博覽會上名茶展銷的事情。你們這麼大一份人家,也就你頭腦還清爽一點。不過眼下看來,你們也是不要忘憂茶莊這個幾百年的老牌子了。我這個外人,還來替你們操什麼心呢!"

說完,跳上車子,一溜煙地就不見了蹤影。

1929年6月6日開幕的杭州西湖博覽會,乃因當時的浙江省國民政府為獎勵實業、振興文化而專門設置。博覽會設在里西湖黃金地帶。開幕式上,浙江國術分館舉行國術表演;入夜,沿湖各地,分別舉行京劇、歌舞、音樂、電影、雜技、跑驢、跑冰、交際舞、新式遊藝、清唱等表演。梅蘭芳、金少山深夜專車來杭,於湖邊大禮堂演出《貴妃醉酒》,一曲唱徹,東方既白。又聞道發明了電的愛迪生,看了關於博覽會的介紹,以八十三歲高齡從美國專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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