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南方有嘉木 第三十三章

嘉和從夢中被打醒了過來。他聽見他的窗榻在蹦蹦蹦地被敲響著,有人叫他快開門,他聽出來了,是嘉喬。

嘉喬告訴他的那些話就如一個賊說的話一樣。他告訴他這些話時的動作神情也完全像是一個賊。他幾乎是咬牙切齒地在嘉和身邊擠出那些陰謀,牙齒磨得格格格地響:"我實話告訴了你,我是看在大嫂份上才把這些告訴你。我手裡提著我腦袋呢。我恨你們,我乾爹說了私仇不用公報我才來了。明日再見了面你是你我是我,對得起你們了。"他站起身就要走,被嘉和一把拖住:"你把爹氣得吐血了,你差點沒殺了他,知道嗎?"

嘉喬一愣,說:"是我救了他,誰叫你們把他弄到那種地方去的?"

"誰讓你們開槍舞棍的?你把嘉草腦袋都打傷了。撮著伯被你們的人打死了。你還是不是個人?"

嘉喬頓足:"你還是不是個人?他們把媽逼死了,把我趕走,你還護著他們,你還是我親哥呢!不就是想霸這份家產嗎,連親兄弟也不要,你還問我是不是人?我要不是人,上這裡來幹什麼?"

嘉和愣了:"你說什麼,是誰逼死媽?是你那乾爹你知道嗎?嘉喬,你要是願意回來,做我們杭家的兒子,我把這份家產都給你,我讓你當老闆!"

嘉喬也愣住了,他沒想到大哥會那麼說,愣著愣著,悲從中來,說:"當老闆有什麼用?媽沒有了,媽的命回不來了!"

這麼說著,一閃,就不見了蹤影。

在這樣的巨大的厚重的夜晚,杭嘉和沒法也沒臉再說一己的個體的事件。一切的一切在這樣一個時代的劍拔誇張的夜晚,都變得微不足道了。嘉和記起了把嘉喬的話傳給大弟聽。嘉平跳了起來,說:"走,趕快告訴嘉草,大家分頭去通知,先隱蔽一段時間。"

"你也要走?"嘉和有些茫然,"你又不是誰的對立面,你站在中間,不走也沒關係。不穿這身軍裝就是了,"他突然有些激動了,抓住大弟的肩膀,"正好,正好,你正好可以乘機脫了軍裝回茶莊來——"

嘉平第一次讓大哥看到他的有些無奈的笑容:"大哥,你知道這是不可能的,我手裡拿著槍,不是打嘉喬,就是打林生。我倒是想一槍崩了嘉喬,可是通風報信的又是他,他讓我下不了手。既然我現在誰也不打,我就只有遠走高飛了。"

葉子回到屋裡,看見嘉平一副要走的神情,手就撫在胸口上,睜著眼睛,不問嘉平,卻問嘉和:"又要走?"

"馬上就走。"

他想了一想,就讓葉子把那隻兔毫盞取來,塞進他隨身帶的包里,還笑嘻嘻地說:"看樣子,這次又得帶上這個護身符了。過去是半片,如今大哥成全了我,又是個完整的了。好了,跑到哪裡,都不會忘記你們的。"

葉子驚慌失措地一頭扎在嘉平懷裡,說了一連串的日語,嘉平也用日語回答她,然後葉子又沖回屋中抱出了杭漢,硬要塞進他懷裡。嘉平有些不好意思,看看大哥,說:"沒那麼嚴重,沒那麼嚴重,我會回來的。"

嘉和卻把頭別了過去,他無法承受這種目光,他也不知道,明天會怎麼樣。

杭漢睡得迷迷糊糊,根本不知世界上有什麼生離死別的事情,嘟吹了幾句,就又睡著了。

當著嘉和的面,嘉平把葉子拉到胸前,說:"大哥,葉子和漢兒,交給你了。"

嘉和心一陣狂跳,為了掩飾,說:"別說這些,一家人。"

他們兩兄弟悄悄摸進嘉草住的小院子時,開門的卻是小妹寄草。

"你阿姐呢?"

"她睡了。"

兩兄弟就去敲門,門一開,床上乾乾淨淨,根本沒人。

"說,你阿姐上哪去了。"

寄草看大哥二哥都變了臉,自己就嚇得要哭,說:"別罵我,阿姐成親了。"

兩兄長就罵她:"你開什麼玩笑?說實話。"

"真的成親了,嫁給林生哥哥,我們三人,用茶當的喜酒。"寄草一本正經地說。

"真是瘋了!真是瘋了!"嘉和急得直打轉。

"沒瘋!"寄草說:"林生哥哥說,他就要死了,再不成親就來不及了。嘉草姐姐也說,真的他們可能都要死了,嘉喬那天打了她一棍子,差點沒把她打死呢。"寄草這麼說著,自己就害怕得哭了起來,"大哥二哥別告訴媽,姐姐不讓我說。她說媽要傷心的一.…."

兩兄弟這才想起來,這段時間,嘉草和林生果然都有些反常呢。

嘉和親自把嘉平送到門樓口,嘉平心裡有事,轉身要走,突然右手被嘉和拉住了,嘉和有些慌不擇言,說話使幼稚起來:"嘉平,嘉平,很好笑的,我剛才做了一個夢,有血-…·"

嘉平使勁握住他的手,說:"血不是夢,是現實。大哥,你真是一個夢中人,該清醒了!"

他想走,但發覺嘉和依舊不放手,明白了,說:"你別擔心,我還沒喝上今年的新茶呢。"

一使勁,掙脫了大哥的手,就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第二天,公元1927年4月11日,杭嘉喬跟隨著軍警沖入市總工會,就在大門口碰到了手拉手正往工會門裡進的林生與嘉草。杭嘉喬看見那男人竟和他的雙胞胎妹妹在一起,原先的寬有之心煙消雲散,陡然升起一陣歹毒之心:好哇,冤家對頭,竟敢來勾引我妹妹,指著林生便吼:"他是共產黨!"

軍警上去時,要把嘉草也一起綁走,被嘉喬攔住了,一巴掌把她推出老遠,說:"她不是,她是拱定橋蒙白船上下來的婊子,我認識的。"

林生也不反抗,似乎早就等著這一天呢,對嘉草說:"你走吧。和你無關的,該幹啥就幹啥去!"

嘉草沒走,靠在牆上,她驚得目瞪口呆,剛才十分鐘前,他們還在院子里親吻擁抱,林生的手還在她胸口移動呢,怎麼這麼一會兒就銬起來了?這麼想著時,林生卻已經被帶上囚車,呼嘯著,一眨眼就不見了。

很多年以後,寄草想,她的嘉草姐姐就在那時候走向瘋狂了。她是那麼樣的一個弱小的女子,情感卻是那麼地深逮,真是像幽蘭這樣的女人啊,天生只配生在空谷中的女人。把她捧回家的山中獵人突然就被虎狼吞沒了,你叫她怎麼還活得下去。她痴痴獃獃地靠在床頭,握著寄草的小手,一會兒微微地說:"你的手真好……

"一會兒眼睛發直,聲音急促:"要死了!要死了!要死了!"

小寄草知道,嘉草姐姐說的是小林哥哥要死了。她這小小的人兒,因為姐姐和林生,真正是愁得心亂如麻。她在這五進的大院子里亂竄一氣,得想個辦法。大哥二哥都不見了,大嫂也不見了,二嫂在屋裡抱著兒子哭,爸在禪房裡吐血。撮著爺爺一死,爸就開始吐血了。她想來想去只有去找媽,可是媽正抱著嘉草姐姐哭呢。嘉草姐姐好像沒聽見,只是卡著媽媽的雙肩,咬著牙細聲細氣地叫。"要死了……要死了……"

媽一邊抱著嘉草,一邊對她那不搭世事的小女兒說:"怎麼辦呢,寄草,你說我們怎麼辦呢?茶莊關門了,茶葉賣不出去,沒有錢,怎麼把你小林哥哥贖回來呢?"

寄草想來想去,便想到了乾爹。她想乾爹他騎著一頭白馬,威風凜凜,誰都敢罵,乾爹會有辦法把小林哥哥救回來的。她要去找乾爹,一個人去。她拔腿就往大門外跑,在門口看見了趙寄客。乾爹他拄著一根拐杖,急匆匆走來。她驚異地問:"乾爹,你的白馬呢?"

"賣了。"乾爹說,"想拿這錢,換你小林哥哥的命呢。"

沈綠愛一聽趙寄客把白馬也賣了,急著說:"你也真是性急,我讓嘉和找他大舅去了,讓綠村活動活動,小林准能放回來,他們能不賣綠村的面子嗎?"

趙寄客想拿話駁沈綠愛,看著嘉草痴痴獃獃的樣子,就不吭聲了。又聽門口有人輕輕咳一聲,知道是嘉和回來了,趕緊跟著嘉和進了花木深房。

杭天醉坐在蒲團上,緊閉著雙眼,像是預感到不好的消息而不忍傾聽,又無法迴避似的。嘉和看著爹這副樣子,張了張口,就閉上了嘴。

"快說,你大舅怎麼樣?"

"他說,不要說林生不是我們家的女婿,就是我們家的女婿,他也不會管,再說,嘉草又不是綠愛媽媽生的。"

"這話是他說的?"綠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以為他不會說?"趙寄客說,"你們去找他就錯了!"

"這個畜生!"綠愛罵了一句。

杭天醉看看綠愛,心裡想,為什麼他們也會是一個爹生的?

"他還讓我傳話給嘉平,讓他回來趕快重新登記,再不回來,他要保嘉平也保不住了。"

聽了這話,大家都不吭聲了。寄草哭哭泣泣地跑了過來,說:"嘉草姐姐在拿頭撞牆呢,她說她要和小林哥哥一起去死呢!"

綠愛便又慌慌張張往嘉草房裡跑,一邊說:"趕快另外想個辦法吧,有錢能使鬼推磨,湊了錢去托路子,再不要提沈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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