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南方有嘉木 第三十二章

現在,人們通常以為的那葉承載著安詳與閑適的茶之小舟,不再有它從前的從容不迫、平和和平、溫文爾雅、節操如山中晶瑩之雪了,有鐵的寒光和血的腥氣線繞於茶煙之間。

那些日子,山客和水客都沒有了往日的勁頭,他們的心思,都叫杭州城裡那些熱鬧的遊行勾引了去。只是忘憂茶莊的年輕老闆杭嘉和,依舊陷在茶葉堆里,忙得人都脫了形。他從前的助手小撮著現在卻因為八小時工作制而輕鬆了。他看著忙不過來的嘉和勸道:"少老闆,別忙了,跟我去總工會見見世面,林生現在也到那裡幹了。林生這個傢伙,細皮白臉,看不出,是條漢子呢。"

"是啊,聽說是共產黨嘛。"

"共產黨好哇,我也人共產黨了。"

"你也入了?"嘉和倒是嚇一跳,看著小撮著。

"你要入也行,我介紹。"小撮著拍拍胸脯,又拿目光打量了一下茶莊,"不過你得把這茶莊獻出來給黨才行。要革命就得要無產,林生說的。"

嘉和倒也心平氣和,說:"小撮著,你們革命我不反對,我要賣好茶葉,你也不要反對。我們誰也不反對誰,好不好?"

小撮著走開了,想,我可不和你這資本家多說什麼。

老撮著跟在後面罵:"小言生,茶葉飯你還想不想吃?"

"不想!"兒子乾脆地回答。

"世道真是變了!世道真是變了!"老撮著便到天醉那裡去訴苦,"都爬到太歲頭上來了。"

杭天醉不說話,只是看看皺起眉頭握著拳頭的二兒子嘉平。他不知道嘉平會怎樣看待這個越來越不可捉摸的時代。兒子變了,從前那個目光如燃燒之鐵的兒子,如今目光冰冷。兒子在想什麼,他惶恐地思忖著。他很想了解他們,但又唯恐他們嫌他喀蘇。想到自己竟然生出討好兒子們的心思,他又生自己的氣。為了掩蓋自己的這分心緒,他就拿更為溫和的大兒子來發話:

"嘉和,你再忙,也不用自己當行信啊!"

嘉和笑笑,沒說話,他正在那張梨花木大理石面桌上用毛筆寫畫著什麼,林生和嘉平都在旁邊。林生撿起一張紙,好奇地說:

"我看看,你寫的什麼標語?"

"什麼標語都不是,是給茶莊寫的廣告詞,準備印在包裝紙上的。"

只見那紙上寫著:

一碗喉嚨潤,二碗破孤悶。

三碗搜枯腸,惟有文字五千卷。

四碗發輕汗,平生不平事,盡向毛孔散。

五碗肌骨清,六碗通仙靈。

七碗吃不得也,唯覺兩腋習習清風生。

林生很有興趣地說:"這不是盧全的《走筆謝孟諫議惠寄新茶》嗎?"

"正是,做了忘憂茶莊的廣告詞,最好。"

"沒想到大哥對茶莊的廣告還那麼痴迷?大哥真是一個盡心的人。"林生很敬佩地對嘉和說。

"這個你就沒有我內行了。"嘉和興緻勃勃地解釋,"中國人在國際茶葉市場上打了敗仗,不知道利用廣告,是個重要原因。你看人家錫蘭,把出口茶抽來的稅費,全部用來做了廣告,二十五年消費總數在一千萬盧比以上。日本只是在美國一個地方花的廣告費,每年也不下十萬元。又有恥笑中國的洋人,專門畫了圖畫,四處去張貼,上面畫了梳辮子的中國人,用腳踩著制茶,且對他們的人民說:看,這就是中國人用腳踩出來的茶,你們敢吃嗎?"

"大哥真是一片愛國熱情!"林生禁不住讚歎。

"我也不過是想先在國內試試各種振興茶業的辦法罷了。"嘉和覺得話多了,便收了回來。

"只是太辛苦了。"

"有什麼辦法?都飛出去參加糾察隊了。貴黨,也實在是太喜歡舞刀弄槍了。"嘉和半開了一句玩笑。

林生聽了此話,看著大哥,想了想,臉正了下來,說:"大哥,莫非你不知道,我們共產黨正是給國民黨逼的。我們這是叫有備無患。"

嘉和說:"疑神疑鬼。黨派之爭,古來有之,也不至於就要鬧到劍拔誇張的程度嘛!"

"大哥難道還沒聽說,國民黨右派成立了杭州職工聯合會一事嗎?"林生依舊微笑著說。

"我不知道什麼是左派,我也不知道什麼是右派。"嘉和突然有些心煩起來,"我不過問政治。"他添了那麼一句。

林生一時愣住,臉就紅了起來,朝嘉平望了一望。嘉平站了起來,一攤手說:"林生,你不會介意大哥的話吧。大哥本質是詩人,說話喜歡隱喻。他的意思是說他很關心政治,他不是左派,不是右派,他是中間派。"

"但中間派是沒有的。"林生激烈地開始表達自己的觀點,"中間派是必定要分化到左右兩大陣營中去的!"

嘉和有些吃驚地看著這個有幾分神經質的林生。他覺得眼前這個人和他第一次看到的那個小夥子完全是兩個人了。他的微笑,是狂熱的微笑;他的沉著,是狂熱的沉著;而他的信仰,此刻,也就變成了狂熱的信仰了。

嘉和放下毛筆,說:"我不是伸出兩隻手把你們推開,自己站在中間的中間派。我是把你們一邊一個拉起來打碎了再化合成的中間派。大情之現,必以中和之聲。故稽康有言:至和之聲,無所不感,什麼是和,就是老子說的大音。什麼是大音?大音稀聲,它不是那麼吵吵鬧鬧火燒火燎的,從前我也吵鬧……如果我不那麼吵鬧,跳珠就不會死——"他突然愣住了,鬆了手中的毛筆。他想他都在野馬跑緩似的信口雌黃些什麼?他幹嘛要把這些中夜不眠、折磨自己的思想和往事,用這種方式透露給他人……他這麼想著,張口結舌,一言不發。他這一番的話,倒叫林生目瞪口呆。林生是個堅定的空想共產主義者,但林生說不出什麼原因,有點崇拜嘉和。嘉和沉穩,內斂,節制,年紀輕輕,但看上去胸有成竹。他沒想到他那麼能說,他說的那一些話,古奧冷僻,但大有深意,林生吃不透。

倒是嘉平顯得很放鬆,他目光里多出了一絲熱諷,坐著,手指敲打著茶几,說:"大哥,嘉喬入職聯會了,還是隊長。"

嘉和重新捏著筆說:"入就入吧,反正你們每個人都有出路了。"

"可是還得麻煩大哥找個機會告訴他,別和林生在的總工會作對,別碰林生一根頭髮。林生是我的朋友,戰場上救過我的命。所以,我這個國民黨不管他是不是共產黨。嘉喬要是碰了林生,從此我就不是他二哥了。"

嘉和一屁股坐在靠椅上,把毛筆一扔,說:"說絕話就是痛快!"

嘉平則站了起來,和林生使了個眼色,說:"我今天到這裡來,就為了讓你們聽這幾句絕話。我也總想不偏不倚,溫文爾雅,但這是不可能的。我們北伐軍一路殺到這裡,哪一天不是血光里開路?革命是喝酒,不是喝茶!"

杭嘉和愣了半天,才說:"照你這麼說,遲早有一天,我fi]杭家的這一部分親戚和另一部分親戚要互相殘殺,這才算是革命了?"

聽了這話,那幾個男人便都沉默了下來,不知該怎樣繼續話題。杭天醉半天也沒插上一句話,此時獃想了一陣,站了起來,說:"你們坐,我吃茶去了。"他再想不出用什麼話對付兒子們了。

杭天醉前腳走,嘉草後腳就趕到了。她把她那垂髦般的長髮一刀剪了,看上去,倒是添了幾分英姿颯爽之氣。愛情使她一葉障目,眼中除了林生便再也沒有了他人。"林生,林生,快來,我有話和你說,"她興奮地招著手,林生的極白的面孔便鮮紅了,眼睛中的光芒和靦腆便同時放射了出來。他遲遲疑疑地站了起來,幾乎用幾分乞求的神情看著兩位兄長。現在他身上迸發出來的一股煞氣又縮退回深處去了,他看上去便又是個不請世事的純情少年了。嘉和很吃驚林生身上的這種奇特的變化。在他想來,這也許是因為有主義和沒主義的人到底不相同吧。這麼想著,他揮了揮手,林生臉上便露出了獎然的笑容,一晃,就不見了。

現在,兩兄弟面對面地坐在忘憂樓府的大客廳里了。自他們兄弟重逢之後,幾乎沒有時間坐下來推心置腹地談過。他們現在也不知道該從哪裡談起。嘉和看出了嘉平此刻心事重重,便勉強笑一笑,說:"林生是你相信的人,你和嘉草覺得他好,他必定便是好的。"

"你呢?"

"我……看他,就像看站在河對岸的人。我不理解他的主義。你呢?"

杭嘉平慢慢地站了起來,在大廳的紅木桌椅之間轉著圈子,突然說:"大哥,你知道,那麼多年,我最佩服你的是什麼?"

……"

"你總能明白這一點和那一點之間的區別,就像你總能喝出龍井和毛峰之間的那一點點不同的茶味。你若從政,你倒是分辨得出三民主義和馬克思主義的根本區別……"

這兩兄弟隔著大茶桌坐著。因為偶有人來買茶,所以,他們把話講得輕輕的。嘉平兩隻手掌的手指對握住,那樣子像是在祈禱,這是嘉和從來也沒見到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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