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南方有嘉木 第三十一章

那一年2月,從表面上看,是杭家大媳婦方西岸情緒最高昂、社交活動最頻繁的歲月;從內里看也是她心亂如麻佯作鎮靜的難捱時光。她忙於組織著女青年會的姑娘們製作標語和彩旗什麼的,忙得像一個女社會活動家。但還是沒有忘記回家來,拉住葉子的手,心情複雜地問:"你就是嘉平的妻子?"

葉子很羞怯地低下了頭,她已經長成了一個標準的日本婦人。中國雖然沒有榻榻米,使她無法去按照傳統的日本茶道禮儀來向家人獻茶,但她還是一本正經地用中國的蓋碗茶盞點了一杯茶,舉案齊眉地捧給了方西岸。方西冷這幾年品茶也品出水平來了,問:"這麼綠糊糊的,什麼茶?"

"是日本帶來的蒸青茶末。嫂子,你嘗一嘗訥不成敬意了"

方西冷喝著,便想,這個葉子是乖巧,瞧她說的話,婆婆一定喜歡,還有嘉平。雖然青梅竹馬,但跑到日本去尋真理,竟然娶一個不知真理為何物的東洋女子做老婆,也是絕了。方西冷想到嘉平便有些心酸,放下碗盞說:"我走了。"

葉子看著那剩下的半碗茶,什麼也沒說,便默默地彎下半個身子去,說:"走好。"

方西冷走到了門口,回頭一看,見那日本女人還彎著腰,低著頭。她的心又一酸,想,她就是靠這樣把男人弄到手的呢,她那英雄般的丈夫,可是要凱旋了。

她間都不願問自己的丈夫幹什麼去了,不是在茶莊賣茶,便是又到哪裡張羅著送錢去了,總之是唱配角的料。心氣倒是高,自她回娘家後,竟然一次也不來叫,弄得方西岸沒辦法,只好自己把杭盼又送回去。送回去也好,有那東洋女人看著呢,杭憶、杭盼,加上一個杭漢,杭家也算是熱鬧了。方西冷就杭家住幾天,娘家住幾天,兩頭跑。杭家的人也不管她,嘉和對她愛理不理,去書房搭了一張鋪,這也是一件叫方西冷難以理解的事情。他們過去並無大的爭執,磕磕碰碰之時,嘉和不說話,事情也就過去了。不料一旦放下臉,就那麼執拗,事情越僵,彼此倒越客氣生分。幸虧他們兩人,現在都很忙。只是方西冷雖忙,卻是忙得很失落。她是女人,一刻少不了男人的關懷,她不理解一向溫和的嘉和,怎麼在對她的態度上那麼不通融?她那麼聰明一個女人,卻不懂嘉和,也是命里不讓她懂了。她不知道像嘉和這樣的男人,在感情上十分苛刻,一道裂縫也不允許產生的,嘉和又是一個心裏面很記事的男人。那三朵花和一朵花的事件,在方西冷看來,不過顯示自己的待價而沽;而在嘉和看來,則是無愛情的象徵了。方西岸小姐很聰明很有能力,但她的心機很大眾化,她在本質上,也不是個很特別的人。

所以她只可能平庸地想了開去。她想,男人的原因總是出在女人身上。但她沒有想自己也是個女人,她卻想到葉子頭上去了。從前她聽杭家的人經常說到這個日本女孩,現在見了,才明白,她沒見她之前就防她了。她越美好,她也就越防她。因此她想,嘉和是因為有了葉子,便不再想著把她接回來的了。

嘉和究竟是怎樣想的呢?除了他自己,誰也不知道。

老攝著那一天跑進忘憂樓府,只見到婉羅帶著幾個孩子在後院中玩。葉子文靜,杭漢卻皮得像猴子;西冷厲害,杭憶卻纖弱得像株風中的草。幾個孩子在假山上爬上爬下,全是杭漢帶的頭,氣得婉羅直罵:"漢兒,你這個小日本,你要累死親媽了。"

"小日本,小日本!"杭憶和杭盼就叫。

"我不是小日本,我是中國人!我叫杭漢,漢族的漢!聽見了沒有?"他一把就抓住杭憶的小胳膊說。

"聽見了,聽見了!"杭憶就嚇得直叫。

"憶兒,你也真沒用,給你漢弟那麼擰一把,你就跑了?"婉羅就慫恿。

"我打不過他的。"杭憶一邊從假山上往下爬一邊說:"他很兇@!"

正說著,老撮著氣急敗壞地跑進了後花園,叫著;"人呢,人呢,人都上哪裡去了?"

婉羅急得直擺手:"輕一點,老撮著,老爺在房裡坐禪呢,要保佑二少爺平安回家,今日能夠見著。你要是攪了老爺的經

"哎呀,你不要給我說三道四了,你倒告訴我,人都到哪裡去了?"

"家裡除了老爺和這幾個小爺,全都進城,說是尋二少爺去了 呢!"

老撮著更急了,攤著手說:"怎麼辦呢?怎麼辦呢?火燒眉毛 的事情叫我怎麼去和東家交代呢?"

婉羅看老撮著急得眼淚水都流了出來,不免奇怪,說:"老撮著,你哭什麼?有話慢慢說嘛。"

老撮著一聽,也算是觸著了痛處,蹲下身子,捂住面孔,嗚嗚地哭了起來,說:"婉羅,你不曉得啦,如今的世道兒女自養啦。辛辛苦苦拉扯大,兒女要造爺娘的反啦!小撮著要打倒我呢!把我從店堂里趕出來了。"

婉羅一聽也大吃一驚,說:"這是怎麼說的,你管的店堂,他在茶行,哪裡有他來趕你的道理?"

"你一牆門關進,曉得什麼?小撮著現在是茶葉工會主席了。"

"是個官吧。"

"官不官的我倒也不在乎他,千不該萬不該,他說我是資本家的走狗,要打倒我呢!"

一你算個什麼資本家?"婉羅撇撇嘴,"你一沒鈔票二沒田產,你當資本家,我也好當資本家了。"

"我原來也不算資方,算在勞方的。難為了這兩天大少爺實在是忙不過來,店堂里的事情,要我多多操心。哪裡曉得小富生人在候潮門,那邊生意都被吳升搶了去,他不去想想辦法,反倒荷葉包肉骨頭裡戳出,要加工資,還要八小時工作制。唉,你說我好不好答應小言生要求?眼看著新茶就要上市,拼配、裝缸,搶的就是個時間。茶葉這碗飯,他又不是不曉得,搶的就是一個新。每日每夜做,還嫌手不夠。這小死屍當了天把主席,口氣蠻蠻大。我理他?我不理他。哪裡曉得,嗚嗚嗚,今早一天亮,他們門板上上,說是罷工,到街上迎北伐軍去了!我一個人,抓抓這個抓不住,抓抓那個抓不住,我只好哭到東家門裡來啊-…·嗚嗚嗚..…."

婉羅聽到這裡,才曉得事情的確嚴重。平白無故上門板,除了1919年嘉和、嘉平鬧過一回,那就是現在了。但嘉和、嘉平是杭家的少爺,你小撮著算個什麼?杭家的小夥計一個,你也上起門板來,還要打倒你的爹!婉羅就也搓起手來說:"這便如何是好?人都走光了,就剩一個老爺在打坐。跟他說等於白說……"回過頭來,便嚇得不敢再說。原來杭天醉已經站在她背後,一隻手還領著一個孩子。

這倒還是杭憶他們到禪房裡去報的信。小孩雖小,但也曉得阿爺和撮著爹爹最好。便去叫:"阿爺,阿爺,撮著爹爹在嗚嗚嗚。"

杭天醉這幾日就沒有好好地安心過,腦海里老是有嘉平這雙大眼睛撲進來。他突然覺得自己從前沒有好好地愛過他,這個兒子就那麼稀里糊塗地長大了。他的闖蕩江湖,與他的忽視有沒有關係呢?有時夜裡做夢,他會夢見一個面目不清的年輕人渾身是血,手裡還提著一頂血帽,一聲不吭向他走來,走來,把血糊糊的帽子伸給他看,是叫他報仇?還是告訴他,他已經死了?杭天醉不知道。他還看見那人的眼睛裡滾出血珠來,鮮紅鮮紅……他嚇醒了,再也無法入眠,便在禪房裡來回地走。這時,他總見著他的妻子綠愛也坐在蒲團上閉目念經。他嘆口氣說:"怎麼你也來啦?"

妻說:"唉,我做了一個夢,嚇死了……"

兩人就不說了,連互相看一眼都不敢了。

杭天醉一聽撮著在哭,頭髮都倒豎了起來,趕緊撲了出去。倒是聽到了最後那幾句話,一顆心嘩地鬆散了開去,說:"這有啥好哭的。"

撮著看看老爺,他不敢說,老爺是越長越像茶清伯了。人也長得像,脾氣也像,什麼事情都不放在眼裡。

"他們要漲工資呢,小畜生!"老撮著控訴道。

"要漲多少?"

"四成。"

"四成就四成嘛。"

"他們還要一天只上八個鐘頭的班。"老攝著氣得直哆喀,"從古到今,哪裡有這種道理?"

"撮著,你急什麼?偌大一個杭城,人家都八小時了,我們敢不八小時嗎?人家不八小時,我們敢八小時嗎?"

老撮著也聽不明白這些繞來繞去的話,但意思還是懂了。總之,便是隨他們鬧去的意思。他心疼地提醒老爺:"老爺,這樣八個鐘頭弄起來,新茶統統都要變陳茶了。"

"新茶要變陳茶,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

"要少賣多少鋼鋼啊?"

"少就少吧,這有什麼辦法呢。"杭天醉說。

"你!"老撮著眼淚也急沒了,"你啊!我找夫人去!"

杭天醉輕輕笑了起來:"撮著,真難為你,跟著杭家一輩子了,還這麼想不通。"轉頭就往回走。

撮著聽了這句話,呆住了,半晌才對婉羅說:"皇帝不急,急煞太監。"

婉羅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