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南方有嘉木 第三十章

1926年7月9日,國民革命軍誓師北伐,杭家為嘉平能夠回來而著實歡喜一場,不料兒子嘉平沒有回來,省長夏超卻被孫傳芳殺了。

這個夏超,1926年任浙江省省長時,與孫傳芳的不和已經到達頂點。結果,在廣東國民政府的秘密參與下,10月16日,他宣布了"浙江獨立",實行地方自治,響應國民革命,就任國民革命軍第十八軍軍長,兼理浙江民政。不料22日,孫傳芳的部將宋梅村率軍攻入了杭城,夏超因此而被捕槍斃。

還在夏超星夜從嘉興逃回杭州,隱匿在寶石山上英國人梅藤根的別墅里時,小撮著在外面聽見了風聲,便來通報綠愛。急得綠愛直奔花木深房,對天醉說:"聽說宋梅村的部下要入杭城,挨家挨戶搜查夏超,怎麼辦?"

"你說怎麼辦啊?"

"找個地方躲一躲吧。"沈綠愛說,"我已經讓嘉草收拾了細軟。"

"有什麼可收拾的?"杭天醉說,"那麼些茶壇搬得走嗎?這麼個忘憂茶莊可以搬得走嗎?一把火燒個精光,不是照樣什麼也留不下!"

"那不是還有命嗎?"

"要命幹什麼?"杭天醉翻翻白眼,"這條命在世上滾來撥去,還沒活夠啊?"

把一個綠愛嗆得說不出話來。正不知如何是好,門房送了急箋來。原來是杭州商會會長王竹齋的親筆信,要杭天醉趕快去開會,商量如何制止來梅村洗劫杭城一事。天醉一直在茶漆會館掛個虛名,多少年也不去開會。但資格擺在那裡,商會照樣讓他做理事。天醉見了信箋,看都不看扔在一邊,說:"又來煩我,不過是要錢,有多少錢,綠愛你都給了!大家省心。"

綠愛曉得,這種事情再跟天醉商量也沒有用,便舉著信箋去找嘉和,要嘉和替他父親去一趟。

嘉和心裡想,去迎合來梅村,這種事情,我怎麼好去做?便說:"媽,我算什麼,商會裡會把我看在眼裡?這是爹的事情。"

方西岸手裡劃著十字,說:"嘉和,你怎麼那麼說?現在亂糟糟的,誰出來替老百姓說話?還是商會,無黨無派,只管做生意,到時候還好出出頭。你想想看,萬一這些兵痞流氓,真的一把火燒掉了杭州怎麼辦?這種事情,他們是做得出來的。"

嘉和一聽,立刻穿上褂子,就往外跑,邊跑邊說:"媽,西岸,你們今晚都不要睡了,等著我回來聽消息。"

等回來的可不是好消息:方西冷盼望的那種出風頭的事情倒沒有,卻攤著讓各家出資。

沈綠愛一聽嘉和答應出三千也很吃驚:"別家出錢了嗎?"

"都出了。是借的嘛!商會會還的。"嘉和疲倦地坐在太師椅上,說,"吳升出了五千。"

"他出五千是他心懷鬼胎。他要用錢買他的名,買他的地位,你出這個錢幹什麼?"方西冷憤憤不平地說,"又不是給慈善機構!是給軍閥;你開的是茶莊,又不是金庄銀庄!你到哪裡弄錢去?"

杭嘉和礙著綠愛的面子,也不好發作,便耐著性子解釋:"話不能那麼說,一城的人,都把希望寄托在我們身上,王竹齋明日就動身去嘉興作人質,與來梅村談判。萬一談不好,他自己的命都搭進去了。我們出點錢,又算得了什麼?"

方西冷說:"人家是人家,人家是大戶人家,有錢。我們家是破落人家,出手哪裡好這樣大方?"

綠愛一聽這話就不高興,她本來就不喜歡這個兒媳,嫌她會來事,此刻就更聽不下去了,說:"大媳婦有這樣說話的嗎?你說我家是破落戶,你怎麼就硬著頭皮要往我們家嫁,要趕也趕不走哇?"

方西冷一聽,如五雷轟頂,她到底是讀書人家出身,又是獨女,婆婆一直對她敬而遠之,她哪裡料得到婆婆是不嗚則已,一鳴驚人。

"上帝啊,"她尖叫起來,"上帝,嘉和你聽到了沒有?你聽到她都說了一些什麼?"

"別上帝上帝的假門假事了。"綠愛一上火,索性破罐子破摔,"上帝叫你見死不救了嗎?只要杭州城不被燒掉,不要說三千,三萬我們也出。"綠愛一櫓袖子,摘下她那隻和田玉銀子,"嘉和,當了,該幹啥幹啥去!"

"嘉和,你這沒有用的東西,你說話呀!"方西冷大哭起來,鬧得嘉草跑了過來,趕緊勸走綠愛。誰知西冷見婆婆走了,更加喚叨個不停:"嘉和,你還有沒有骨氣?輪得到她來教訓我嗎?我要挨訓,也該是我親婆婆來訓。她算什麼東西——"

話音未落,被嘉和重重地一掌桌:"你給我閉嘴,回屋去!"

這一下,倒也把方西冷嚇住了。但是到底又是任性慣的,嘉和又從來沒有給她說過一句重話,便一跺腳說:"好,不用你們杭家趕,我自己就走!"

這時,杭憶、杭盼一雙兒女都嚇哭了,只是杭憶哭得收斂一些,杭盼哭得放肆一些罷了。方西冷順手拴著那個哭得狠的,抱起就走,邊走邊說:"杭嘉和,你聽著,明日把我的東西,一樣不少送回我娘家!"

嘉草急了,拉住方西冷說:"嫂子,嫂子,你可不能這樣走哇!有話不能好好地說嗎?"

"幹什麼?放開!"方西冷大喊一聲,聲音又亮又響,震了這忘憂樓府,然後便騰騰騰地往外走。

"大哥,大哥……"嘉草急得又來抓嘉和的手,嘉和重重地放下了手裡的茶杯,說:"讓她走。"

方西冷抱著杭盼在夾巷裡走時,只是氣糊塗了,但是她叫門房開門的時候,還是想到再等一等,要是丈夫這時候來叫她,她還是會回去的。方西冷一方面相當神經質,另一方面也是很理智的。

然而,在從開大門到門房去叫車馬的整個過程中,忘憂樓府都不再有聲息,它靜悄悄的,彷彿對她的發難不屑一顧,又彷彿毫不留情地就把她剔了出去。方西冷打起冷戰來,嫁過來六年了,她第一次想到,忘憂茶莊,有時真的是一個寒氣逼人的地方。

數日之後,杭嘉和與商界同仁發動杭州社會各界去車站迎接軍閥來梅村,以保杭州免於兵愛。行前,他的丈人方伯平登門,單獨會晤了女婿一次。

翁婿間一向客客氣氣,像有教養的買賣人在交易市場上。但那丈人心裡卻是早有了準備的。女兒抱著外孫女兒半夜三更哭回娘家時,當娘的便大吃一驚,和女兒同仇敵代了一番,卻又沒了主意。見丈夫毫無動靜,說:"你怎麼一句公道話也不講?我女兒什麼人,被他們賣茶的一家,說氣就氣出來了?我們這樣的人家,嫁到他們賣茶人家家裡去,本來就是委屈透了的事情——"

丈夫喝住老婆說:"這是什麼話!是有教養人家說的話嗎?我不用問都知道,你看你把這個女兒慣成什麼樣了?"

"你就曉得捧姑爺。我倒看不出這個不陰不陽的姑爺有什麼好?手指頭一松就是三千!好像他還有幾個三千好漏。這樣下去,我看這幢樓府也遲早要被人家颳了去——"

"鼠目寸光!女人,就壞在頭髮長見識短上。"父親這樣說著,理都不理睬女兒,就走了開去,女兒太任性了,女婿教訓教訓她也好。

他沒想到女婿竟教訓個沒完了。一連幾天,方家都在等著嘉和上門,卻一連幾天都沒蹤影。那天上午,方大律師終於忍不住了,親自上了門,卻在門口,被女婿堵了回去,所以,他們的單獨會晤,竟是在路途上完成的。

"你出門啊。"丈人說。

"出門。"

"那正好,拐個彎把杭盼就接回來了。"

"她們什麼時候想回來,什麼時候自己回來就是。"

"嘉和。"方律師有些不悅,"差不多了,該讓西冷下台階了。"

嘉和淡淡地說:"爸爸,這麼多年,給她下的台階還少嗎?"

方伯平愣了一下,臉便熱了起來,心中暗暗吃驚,原來這小子心裡明白,他一直還記得結婚前後那場風波。他想,他是小看了女婿了。

"嘉和,我知道西冷任性。"

"不是任性。"

"那是什麼?"

"她從來也不真正曉得我們杭家人。"嘉和說,眼睛一直就看著前方,"她把我們杭家人看錯了。"

"言重了吧。"方伯平說。

"爸爸,我要去火車站,有事,咱們回頭再談吧。"

"你到火車站?你去迎接軍閥?"

"這和迎接軍閥是兩碼事,我是去接工會長。他被宋梅村扣了作人質,同車從嘉興回來——"

方伯平悄悄一跺腳:"嘉和,你好糊塗!北伐軍快打過來了。"

"可北伐軍現在還沒過來呀。"嘉和道,"那些人殺人放火什麼事都做得出來,總得有人去擋住他們。"

"那也不該是你啊。"方伯平氣得直拉自己的鬍子,"國民革命軍眼看著要打過來,你不好好賣你的茶,等著他們來,你去湊什麼熱鬧?錢出了也就罷了,光天化日之下去迎接來梅村——你啊,你怎麼那麼糊塗?"

"我不是去接來梅村,我是去接王竹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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