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南方有嘉木 第二十七章

一個自由而混亂的階段是不可避免的。當杭嘉平北上的時候,他一向崇拜的先生趙寄客南下了。趙寄客這一次的南下目的很明確,他在日本學到的機械知識再一次有了用武之地——朋友們將在杭州籌建汽車公司,並聘任他為總技師。

此一階段的浙江省,恰由北洋皖系軍閥盧永樣執政。為迎合社會輿論,以圖長期控制,實行軍閥割據,他也開始尋找"車同軌"的途徑。趙寄客帶著一隻手臂從教育救國的戰線上撤了下來,又進入了實業救國的行列。他子然一身,無牽無掛,飄忽東西,愛騎一匹白馬。和他同時代的人都已經漸老,長長的身影后拖上了一團團家業的濃蔭,趙寄客沒有。他依舊是杭州城裡一股帶有快客風骨的自由風。人們看到他便不由得想到那十年前的義舉之夜,他自己也對那段歷史津津樂道。可以說此後他雖也曾經歷槍林彈雨九死一生,但終無法和那最輝煌的辛亥革命相提並論。因此他開始沉浸在這樣一種自我營造的英雄氣氛之中了。

他雖已年過四十,且又少了一臂,但看上去挺拔精悍,風采不減當年。所以當他前往忘憂樓府拜見朋友之時,他的確心中暗暗地吃了一驚。他沒有看到他的老朋友杭天醉,迎接他的是朋友的妻子——她浮腫疲憊,聲音嘶啞。他出乎意料之外地發現她懷孕了,她的臉上布滿了蝴蝶斑。

他一時躊躇,站在院中不知如何是好,他沒有想到這樣一種結局。唉,女人!他想,我也是為你回來的!想見到你呢,可不是這副模樣。

綠愛見到了趙寄客便昏眩起來,這輩子她不指望他會回來了。有一剎那她真以為白日做了夢,然而不是。她笑了,說:"你看我變成什麼樣,醜死了。"

趙寄客看她笑時露出的潔白的牙齒,頓時心中惱火。他不理睬女人的笑容,淡淡地問天醉去哪裡了,他要去找他。

沈綠愛看出來趙寄客生氣了,這使得她長長地鬆了一口氣,她為這久別重逢的"生氣"而高興。在趙寄客帶著她的兒子遠走高飛的那些日子裡,她奇怪地怨恨著她的丈夫,她想,趙寄客就是因為她丈夫而遠走高飛的。這種奇異的醋意隨著時光流逝,竟轉換為另一種東西了。當她的兒子出走而她的丈夫終於又上了她的床時,怨恨附到了眼前的這個人身上。她想,現在是你把我兒子的魂勾走了,你這我命里的冤家!然後她開始瘋狂地和丈夫造愛。她心中怒氣沖沖又得意揚揚,她想;不管怎麼說,反正這下子他跟我了,這下你沒有他了。你沒有他了,我看你怎麼辦!

然後,連這樣的怒氣和得意也慢慢平息到歲月深處去了。沈綠愛為自己的怨恨付的代價,便是她那一臉讓趙寄客看了不順眼的蝴蝶斑和一個隆起的大肚子。與此同時,這怨恨就如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一樣,回到她自己的身上。為了掩飾這怨恨,她就恢複了她一向有的高傲的神情,說:"你去靈隱寺找他吧,他出家了。"

杭天醉並不是一開始就住在靈隱寺的。他斷斷續續地去著那裡,和廟裡雲遊的僧人喝茶。白日人多,香火盛,他隔著門看人們對佛頂禮膜拜;傍晚時人少了,他便出了大殿,到飛來峰下走走,看那百多個石雕像呼之欲出卻又永遠不出的神情,心裡便也有了一片凝固的感情。

從骨子裡說杭天醉對宗教是缺乏虔誠的,他天生地懷疑著西方極樂世界的存在,他也不能證明上帝和真主是有的。他原本應該是個不折不扣的樂生者,但結果卻是他把他自己攪成了一團糟。比如,當他在那個悲傷的骨肉離別的夜晚沉溺於床第性愛之後,他就再也弄不明白男人和女人幹嗎要做這件事情了;為了證明自己能做——比如從前和小茶在一起,然而能做又怎麼樣?天下有幾個男人不會做?那麼為了忘卻——結果什麼也無法忘卻!那麼,就.是為了生兒育女吧,但是兒女們終究要成為父親的逆子,他自己也是這樣——又何苦把他們生出來?他這樣分析著自嘲著自戀著,但使他羞愧難當的是他竟比任何時候都渴望和綠愛上床造愛。這真是一件難以啟齒的事情,和他的思考風馬牛不相及的事情。當夜晚來臨的時候,他們兩人就如溺水者一般地把對方當作了救命稻草,太陽升起來時他們又不屑於昨夜的瘋狂。這短期的混亂造成的結果,竟然是女人的再次懷孕。天醉也沒想到女人的生命力還那麼旺盛,到頭來,天醉落得個坐在撮著拉的人力車,走過九里松石蓮亭進了禪寺來消滅人慾的下場。"還是多喝一點茶吧。"他想,茶是不發的,剋制情慾的,我現在知道茶禪為什麼一味了。

杭天醉暫時參禪的靈隱寺周圍,一向就是優秀的龍井茶品種的棲息地。當年陸羽曾在《茶經》中記載,(茶)錢塘生天竺、靈隱二寺。杭天醉深以為然,他漸漸地又從綠愛懷孕的事件中擺脫出來了,他又開始想起了趙州和尚的"吃茶去"。在他想來,這大概就是把一切纏繞於心的人世煩惱苦難懸置起來,以空虛清明的心境去過日常生活吧。

當趙寄客騎著白馬前來找他時,恰恰是他自以為找到了人生的真諦的時候,所以他和老朋友的見面是很愉快的,這種愉快看上去一方面是玄而又玄的,另一方面則又是極端自私自利的,極不負責的。他完全不問趙寄客從哪裡來,要幹什麼?也不問問自己茶莊的情況如何,綠愛身體可好,他也不問一問他那個剩下的大兒子有沒有新的動向,他也不讓趙寄客問問他的近況如何,他就滔滔不絕地說著,讓趙寄客當了一回聽眾。

"我現在越來越明白,茶禪何以一味了。一是佛門寺院普遍種茶,當然道院也有種茶的,不過不能和佛院比。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樓台煙雨中,佛院比道院要多得多。另外,農禪並重是佛門一條祖訓,道教就沒有農道並重這一說。喂,寄客,你有沒聽?"

"你講吧,講吧,我聽著呢。"

"歷來古剎建名山,名山出佳茗,大寺院中有一種茶僧是專司種茶制茶、生產管理之職。茶自然是極好的,比如靈隱寺的茶,又比如武夷岩茶,是武夷寺的和尚採制。我們上次獲得金獎的惠明茶,便是惠明寺種的。所謂大乘教小乘教,無非茫茫苦海,是乘大船到彼岸還是小舟到彼岸罷了。國人想必愛熱鬧慣了,喜乘大船,故隔三岔五便群聚而來廟寺拜佛,廟中僧人自又免不了專門弄了茶來施捨。你看,這些寺廟一到節日,不就像個大茶館嗎?"

"還有第三嗎?"

"當然有,沒有這第三,第一第二就沒意思了,那便是形成了佛的茶禮,從前廟裡規矩,和尚一大早起來,先飲茶,再禮佛,還要在佛前、祖前、靈前敬供茶水。舉行茶湯會時,還要鳴鼓集眾,這面鼓就叫茶鼓了。另外,廟裡還有專門煮茶的料理茶務的人,叫作茶頭。一天到晚,就是燒開水、煮茶這點事情。"

"你是不是也看中這個茶頭位置了?"

杭天醉這才明白過來老朋友對他這番話沒有太大興趣,便解嘲地攤攤手說:"塵緣未了,人家不要我啊。"

他們接下去想必是要有一段不長不短的沉默的過程。他們無言地走過春淙亭、壑雷亭、呼猿洞、玉乳洞,那百多個佛像或猙獰或慈善一律盯著他們不放。後來,趙寄客是必定要說汽車的事情的,他來找他,本來此事就是其中一件。

杭天醉從一片茶禪中這才明白過來,趙寄客要他幹什麼。

"你不是教育救國嗎?怎麼又在實業救國了?我還不知你下回又拿什麼救國呢?"他決定反唇相譏。

"你別岔開了說話,我只問你一句,是不是你說的,開洋汽車有損西湖古樸風光!"

看著杭天醉一時瞠目結舌的樣子,趙寄客倒笑了,拿他的獨臂拍拍他的肩膀:"老弟,你想過沒有?從湖濱到靈隱九公里長的風景線,一旦通了車,你日日來去多少方便?"

杭天醉說:"昔日有顏鈞講學,忽然就地打了滾,還說:試看我良知。我看你之所為,不過就地打滾罷了。"

趙寄客大笑起來:"就地打滾又有何妨?我趙寄客與你杭天醉的那些個禪啊佛啊素不相合,世界潮流浩浩蕩蕩順之者昌逆之者亡,與時俱進方為我輩所擇之上上策。躲在山中輾轉反側,以為精闢透悟,難道就不是就地打滾?你等著瞧吧,汽車一旦進山,此一處又將是新光景新氣象了。我看你,再往哪裡逃吧!"

說畢,揚鞭策馬,飛身而去!

老家人撮著顛著老腿要去找沈綠愛,今年的春茶收不上來了。為的是茶莊付不出那麼多的現錢,要給山客打白條。打白條山客倒也還能接受,關鍵是吳升他那個茶行不打白條。吳升做事情就是出手大,資金不夠,他眼睛也不眨,就把那個布店賣了。綠愛的陪嫁丫頭婉羅說:"賣掉好哇,眼不見為凈,省得他看了這個店就想他站木籠子遊街。"撮著說:"我們還能賣什麼呢?茶樓又是不能賣的,其他東西也就賣得差不多了。站木籠子若能站出錢來,我倒是願意去站一回的。"

說著又要去找夫人,婉羅一邊煎著那些中藥一邊說:"夫人都 快生了,聽不得這些操心事。"

撮著愣了半晌,說:"那我找大少爺去。老爺不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