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南方有嘉木 第二十六章

忘憂茶莊忽然進入了一個混亂的時期,這個時期並不長久,但後人的議論卻經久不衰。在那樣一種敘述中,茶這個杭氏家族賴以生存的無所不在地滲透生活的主體彷彿不見了。是退隱了,消散了,還是被排擠了?沒有人去關心它,人們把注意力集中到了杭家新生代。而新生代中,人們又把注意力傾投在了二少爺杭嘉平身上。

二少爺杭嘉平乃忘憂茶莊之"混世魔王",一個不協調的搗亂的音符,一個溫文爾雅的江南儒商之家的叛子逆孫。二少爺杭嘉平在北方學會了飲酒,故而在他身上散發的不再是茶的典雅和沖淡的清香。他濃烈、激昂,說話滔滔不絕,心潮逐浪而高;他極端、虔誠,一腔熱血到處尋覓可以供他獻身的地方。他對有關茶的一切話題,聽也不要聽,以為做生意這種事情,與他嚮往的信仰風馬牛不相及。他本來是準備重返北京的,但家中發現幾年不見的嘉平,變得這樣無法無天難以控制,又擔心給寄客帶去麻煩,便決定留他在家讀書。然嘉平他轉入浙江第一師範學校之後,也根本沒有好好地讀過什麼書,他終日琢磨著怎麼樣向勞苦大眾靠攏,並救他們於水火之中。所以他雖沒有好好地讀書,卻好好地在校園裡賣了一陣自己辦的油印小報,撰稿人主要是他和他的異母哥哥杭嘉和。小報名為《忘憂》,這是哥哥堅持的報名,他說唯其如此方能從家中取得辦報資金。杭嘉平在《忘憂》上所宣傳的 主張五花八門,有社會達爾文主義、工團主義、國家主義、社會主義。不過他最熱心的還是無政府主義,這種主義很合他砸爛舊世界的激情的胃口。

"什麼叫無政府主義?"剛剛聽到這一主義稱謂的杭嘉和感到很新鮮。

"一切權力都是罪惡,個人絕對自由,反對一切政府和一切權威,反對有國家,反對密謀、暗殺、暴動,反對建立一切政權——這就是無政府主義。"

"那不是無法無天嗎?"

"就是無法無天!"嘉平又間,"你信奉什麼主義?"

"我信奉陶淵明的桃花源生活。要說主義,就算是陶淵明主義吧。"

"不知有漢,無論魏晉,陶淵明主義,就是無政府主義。"嘉平斬釘截鐵地說。

嘉和很是吃了一驚,竟然鬧了半天,陶淵明主義就是無政府主義。不過他到底年輕,腦子急轉彎,接受新鮮事物也快。況且此時此刻的杭嘉和已經被他的弟弟杭嘉平徹底征服了。在他這樣的年齡,思想這種東西,只要有力,摧枯拉朽,反叛一切,振聾發噴聳人聽聞,便必是光明的自由的科學的進步的。所以杭嘉和幾乎沒有經過什麼思索,便立刻臣服於無政府主義。為了表示他的實踐勇氣,他聽從了嘉平的建議:因為無政府主義是主張廢除血緣關係的,所以,他們要做的第一件大事,便是把抗氏姓"無"掉了。

他們接下去的勇氣和膽略震撼了里里外外,1919年的整個夏天,忘憂茶莊和樓府,都被嘉和幾個兄妹弄得B瞪口呆。一方面,他們不准他們的茶莊賣茶,另一方面,他們又萬分誠懇地拿出自己不多的錢來,敬請撮著、婉羅這些所謂的"勞工階級"們到西湖邊忘憂茶樓去品茗喝茶。"勞工階級"們很生氣,說:"別瞎胡鬧了,今年的春茶到現在還不讓賣,你們到底還是不是杭家門裡的人?"

"我們早已不是杭家的人了。我們誰的人都不是。我們無人。"

他們說出來的話,忘憂茶莊的"勞工階級"們真是一句也聽不懂,但他們不在乎。話說他們把家裡的下人們趕得一個不剩都去逛了西湖,讓他們的母親沈綠愛下廚,並給坐在禪房裡的父親杭天醉送去一副水桶挑擔。杭天醉朝他們白了白眼,便去了靈隱寺,在那裡品茶,茶禪一味,心靜。他的兒女們卻心熱如火,他們幾個,包括小姑娘嘉草在內,則統統跑到忘憂茶樓里去跑堂,當店小二茶博士。他們免費讓窮人坐茶樓,轟動全城。一時四方乞丐蜂擁而至,臭氣熏天,污穢遍地,嚇得老茶客們落荒而逃。茶樓老闆林汝昌年事已高,本來就慘淡經營,勉力支撐,見一幫少爺小姐胡亂糟蹋家業,氣喘吁吁地跑到羊壩頭告狀。

誰知羊壩頭忘憂樓府的整個情況,比茶樓有過之而無不及,嘉平大開了後門,一群南來北往的小乞丐們佔據了偌大一個後花園。嘉草正指揮著他們在從前養金魚和睡蓮的池塘里洗澡。嘉和給他們在廂房裡安頓地鋪,他們打算建立一個孤兒院,來實踐他們的無政府主義之理想。

嘉平跑到父親的禪房,張開兩隻手掌:"天醉同志,請給我一些錢,不用多,只要夠讓我們開辦孤兒院就行。"

天醉手裡拿了莊子的《逍遙遊》,瞠目結舌了半天,才說:"你別跟我說話,找你媽去!"

"綠愛同志說得由您批准,否則她不給。"

"你叫你媽什麼?"

"無政府主義者是只有同志沒有爹媽的。"

杭天醉僵立了一會兒。他感到又氣憤又荒唐又不知所措。沒有人教他該怎麼辦?除非趙寄客在場。他倒也沒有覺得兒子們的行為有多少大逆不道,在道德的叛逆上他和他的兒子們至少在走向上相同。可是他需要清靜、安心,他還需要一種適意的漸次有規律的生活,這是他對從前拍大煙生涯的徹頭徹尾的反動。從前杭天醉一向討厭有規律的生活,人到中年以後,卻覺得這種靜襤的生活滋養了他,他非常需要這樣一種純自然的生存方式。至於社會,他是背對著它的,來自社會的聲音,無論歡呼還是抗議,對他個人靈魂的拯救都起不了決定性作用。可以說,此時的杭天醉,走向社會的獨木橋已經抽掉了。他隔著深淵,用他的夢眼看著彼岸的喧嘩與騷動。他也找不出語言來與兒子們對話。如果他用他自己的語言,兒子們根本不懂,如果他用兒子們的語言,他卻完全地不會用了。"還是吃茶去吧。"他便想起了趙州和尚的喝語,這是他企圖用懸置的方法來對待生活了。他突然發現他對從小浸淫在其間的"茶",有了一種嶄新的認識。原來不管你碰到萬千煩惱,只需吃茶去,便一了百了。他為這進入了佛理的茶禪而快慰起來,臉上便有了幾分和悅。

"我吃茶去了。"

"那辦孤兒院的錢呢?"

"我吃茶去了。"

"你給了錢再去吃吧。"

"我吃茶去了……"

"你現在是不能走的。你看你老是吃茶吃茶,多少事情你都不管不顧了——"

父親和兒子之間的對話沒有能夠進行下去,他們都被母親綠愛突然的尖叫之聲干擾了。接下去的場面實在是驚心動魄,只見一名衣衫檻樓的乞兒在忘憂樓府的院落與夾牆裡上房下牆,奔走如飛,手裡緊緊捧著那把趙寄客送給杭天醉的曼生壺。身後的綠愛則拿著一把菜刀奮力追殺,大喊大叫,頭髮鬆散,恰如一位灶下之婢;在她的身後,又是一群長發如草墨面如鬼爪甲如獸的乞兒們窮追不捨,再後面,又是驚慌失措不知如何是好的嘉和、嘉草追跑。"怎麼回事?怎麼回事?"嘉平便拽住他的"綠愛同志"問。沈綠愛也實在是氣瘋了,哪裡還有老闆娘的半絲風韻,指著嘉平就罵:"你這個現世報,我還有哪一點不依著你?由著你在家中上天入地。千不該萬不該你把這批叫花子弄到家裡來,你一個人哪裡救得了那千千萬萬的人?你看他們做出來的事情!我正切著菜呢,這傢伙捧著把壺就進了廚房,要倒水喝。我一看嚇了一跳,那不是曼生壺嗎?這還了得?這還了得!"她說到這裡也顧不得再說,又要奮力去追殺了。再一看,那傢伙卻十分了得,抱著這把壺,他竟上了房呢。

實際上這孩子也不是成心搗亂,他哪裡曉得世界上還有什麼慢(曼)生壺快生壺,他是被綠愛手裡那把菜刀嚇壞了,這才上了房的。下面的人用了各種的招兒,也沒法讓他下來。綠愛把刀扔了換了銀元也不行,嘉平用他那套無政府主義理論也不行,嘉草看著孤兒上房倒沒哭,看著綠愛聲嘶力竭倒嚇哭了,但那眼淚也沒有把房上那孩子弄下來。杭天醉一碰到這樣的事情更是束手無策,他對乞兒可以說是一籌莫展的,但對親人他卻源源不斷地冷嘲熱諷,結果事情變得很奇怪,家人們罵著哭著教育著上房的苦孩子,杭天醉譏笑著嘲弄著他的家人們。不知原委的人倒還真的以為他和乞兒們同一階級立場,恨不得也跟著那孩兒上房呢。

夜幕降臨了,天空剪出了那乞兒懷抱曼生壺的剪影,使他看上去更像一個孤膽英雄。下面的人們說得精疲力竭,也都只好啞口無言。房上房下就大眼瞪著小眼不知如何是好。

突然那孩子聽到了呼喚,那是他們自己的聲音,來自這座深宅大院的外部。乞兒坐得高看得遠,原來他的"孤兒院"的朋友們都已經移到了院外,正在招呼他出來呢。

又見嘉和走了出來收拾殘局。原來細心多謀的嘉和揣摸了良久終於找到了突破口:這嚇傻的孩子除了自己同類的聲音聽得進去,別的一概沒有效果。看來他們的第一次的無政府主義實踐就只好破產了,因為孩子們根本不信任他們,也不知道這些人把他OJ弄進這大院里來究竟幹啥,或者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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