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南方有嘉木 第二十五章

1919年5月4日,在北京,只是一個普通的星期天,涼爽颳風的日子,比中國北方大多數春天,稍少了些雲彩。

下午一點三十分,三千多學子聚集在了天安門廣場。他們大多數人穿著前一輩文人學士的服裝:帶襯墊的短上衣與絲綢長袍,有的人還戴上了西方圓頂硬禮帽。十三個學院和大學的代表們鬧熱了京都,最後到達的是來自北大的學生領袖們。他們因為被警察和教育部所勸阻,竟耽誤了趕來的時間。

廣場上召開了群眾大會,消息是昨日夜裡在北大就公布過的,趙寄客和他的浙江同鄉邵飄萍一起參加了集會。來自歐洲的消息警告中國人,山東省的主要港口和1897年以來德國的海軍基地青島,有被移交給日本的可能。法、英、日的秘密協定,使蒙在鼓裡的中國青年震驚與恥辱之心爆發。

下午兩點整,遊行的學生向著外國使館區出發,十七歲的江南少年杭嘉平激動萬分地尾隨其後,情急中掉了一隻鞋子,他也顧不得拾了,赤著一雙腳,喊得喉嚨充血,眼睛出淚。他和他的朋友們舉著的標語牌上,寫著"還我青島"的口號。他們散發題為《北京全體學生宣言》的傳單時熱淚盈眶,使得他們面對市民呼籲時埂咽而不能言語。

僅僅過了八天,同樣只有十七歲的杭嘉和,便也同樣舉著標語出現在杭州湖濱的公共運動場了。他標語上的內容,卻叫"抵制日貨",和北京嘉平舉的,倒正好是一對。

已經在浙江第一師範學校就讀的杭嘉和,在杭城十四所學校的三千多名學生中,成了不大不小的學生領袖、新派活躍分子。而一向就有濟世之懷的領袖慾旺盛的杭嘉平,則心甘情願在遙遠北方的青年海洋中充當一滴小水珠。

嘉和進入"一師"的前一年,任教美術與音樂的李叔同先生已經削髮入山。在一師的大操場上,嘉和與他的同學們一起高唱"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看著那個個子高高的說話慢吞吞的校長經亨頤走來走去,心裡充滿著完全與茶莊茶樓風馬牛不相及的神秘的新鮮的氣息。他開始寫白話詩,畫人體素描,接受各種主義的宣講,還在學校進行勤工儉學。他的一位慈溪同學,把本家鄭世表所著的《乙已考察印錫茶土日記》借給了他看,倒引起了這位熱愛自然科學的五四青年的興趣。

他對鄭世橫這個人從前毫無了解。只知道1905年,當時的清政府南洋大臣、兩江總督周薄派了他以及翻譯、書記、茶司、茶工等人去了印度、錫蘭,考察茶業,故有了《乙已考察印錫茶土日記》一小冊,冊中有這樣一段話,使杭嘉和大為欣賞,曰:"……中國紅茶如不改良,將來決無出口之日,其故由印錫之茶味厚價廉,西人業經習慣……·且印錫茶半由機制便捷,半由天時地利。近觀我國製造墨守舊法,廠號則奇零不整,商情則渙散如故,運路則崎嶇艱滯,合種種之原因,致有一消一長之效果。"

嘉和邊讀邊唱然長嘆,中西之一消一長,何止茶界,實在是國力的一消一長啊。

父親杭天醉在家中把從前的書房闢為禪室,有事沒事,在裡面飲茶打坐,又為這禪室取一名,曰"花木深房"。嘉和沒有多少心思去思考他的父輩——從前父親是這樣愛熱鬧,唯恐天下不亂。他那時倒彷彿不如現在這樣離茶更近更親切呢。

看到了放在紅木桌上的鄭世磺的書,杭天醉順手一指,便說:"這個人,我曉得的。光復前四年,在南京霹靂洞建江南植茶公所。"

然而鄭世橫在霹靂澗設立的江南植茶公所,辛亥之後便停了業。直到1914年,北洋政府的農商部商業司,將湖北羊樓洞示範場改辦成了試驗場。與此同時,雲南有個叫朱文精的人,成為赴日本學習茶技的第一位華人;1915年,北洋政府又在安徽祁門南鄉平里村建立了農商部的安徽示範種植場;1919年,浙江農業學校又派了上虞人吳覺農等去日本學茶。

杭州人氏杭天醉本人對這一中國近代茶業科技時代的到來,並非毫無知覺。他曾經給在北京執教的趙寄客寫過一信,希望他在可能的情況下把嘉平送到國外去留學。趙寄客卻急信一封前來尋訪嘉平的下落。原來嘉平自從結識了一群無政府主義者之後,便三日兩頭不回趙氏公寓。五四運動爆發以後,他就乾脆失蹤了。沈綠愛一聽,急得連喊帶叫,沈綠愛隨著年歲的遞長,性格變得越來越焦灼,和杭天醉性格越來越沉默,剛剛走了一條相背的道路。沈綠愛越叫,杭天醉就越不屑於和她對嘴。直到她叫累了,才說:"你叫什麼?問一問嘉和,不是什麼都明白了!"

果然,嘉和已經接到嘉平的信,他正從北京動身回杭,決計做一把"運動"的火炬呢。

嘉和穿著長衫,卷著袖子,吃飯時風捲殘雲,說話又多又快,一副天下已經交給他們負責的神情。因為從未有過的激動把他搞得手足無措,看上去他甚至有些戲劇化了。他走進走出,手裡老是提把斧頭,目光從極似父親的似醉非醉,變得炯炯有神。猛一眼看,甚至眼睛都變大了。他驕傲地舉著利斧,說:"我們正在做木籠,誰還敢再賣日貨,就叫誰站在木籠里遊街示眾!"杭天醉對著這個變了一個人似的狂熱的大兒子說:"你不用找我,我家有日貨,你只管燒了便是。"

嘉草捧著一堆衣服,說:"媽說這全是日本料子做的衣衫,怎 么辦?"

嘉和說:"這些我們家都不能要,嘉草,你快把我床下那雙東洋產的皮鞋拎了來!"

嘉草說:"我記得這鞋是大舅送的,你一雙,爹一雙。"

嘉和便看看天醉,不吭聲。杭天醉皺了皺眉,揮揮手:"我原來就說不要的,拿走了才清靜。"

正說著,綠愛拎著箇舊的柳條箱子出來,打開一看,手帕、草鞋、襪子、毛巾、肥皂、藥品、鞋子……亂七八糟的一大堆東西。綠愛倒是去湖濱運動場看過熱鬧了,所以愛國熱情陡然高漲,穿件單布衣,套件小馬夾,身上還流汗,說:"不少東西,那還都是葉子留下的呢。"

嘉草好奇,往那箱子里亂翻,一翻,沉甸甸地,竟翻出了那已碎成兩半了的葉子送給杭家的免毫盞宋代茶碗。

嘉草不知這是件稀罕之物,一手一爿拿起,舉得高高地道:"什麼日本破黑碗,我把它砸了!"

說著便脫手扔了出去。畢竟是件寶貝,自有上天佑著,當它從空中劈來,被嘉和眼明手快,像撲足球一般地撲住,恰恰都接在懷中,就說:"這是國貨,不是東洋貨,只是早先到東洋轉了一圈,現在又回來了。我和嘉平一人各得了一半,當古董留著,爹,你說呢?"

爹看了他一眼,臉上什麼表情也沒有,說:"分什麼你我,人不一樣,東西都是一樣的。"

嘉和的臉立刻敏感地漲得通紅,衝口而出:"爹的意思,那些東洋貨倒還是留著讓中國人用才光榮了?"

杭天醉倒是真的被嘉和從來沒有過的口氣震開了眼皮,一雙似睡非睡的目光亮了一下,又黯淡了下去,才說:"我沒有意思,我早就沒意思了。"他順手拎起門前的一把洋傘就扔了過去,"統統燒掉,眼不見為凈。"

說罷,便自己進了書房。

嘉和與嘉草面面相覷,嘉和問:"怎麼搞的,爹不是恨日本人欺侮中國人嗎?和羽田就為這才鬧翻的呢。"

綠愛把那一柳條箱的日本貨遞給了嘉和,說:"別理你爹,這事要放在從前,他早就自己忙著點火去了。"

嘉和、嘉草便都低下了頭,他們想起了自殺三年的生身母親小茶。自那以後,爹就再也沒有緩過勁來,他對什麼事情都沒有特別大的興趣了。

嘉和想起母親,一時便有些沮喪,手裡拿一把斧頭,不知如何是好。再抬起頭來時卻不由欣喜若狂,同時又因為突然的驚喜而臉紅了。

嘉草大叫了起來:"二哥,二哥……"

杭嘉平穿著學生裝,戴著學生帽,一步步走過來了,慢慢地舉起拳頭,對準大哥的左肩腫狠狠一拳頭,用又大氣又粗護的與眾不同的北方打招呼方式:"老兄,怎麼,不認識了?"

他把帽子就摘了下來。

當大哥的也大笑了,一把拽住大弟的手說:"走,見爹去!"

兩兄弟便雄赳赳氣昂昂地進了杭天醉的書房。杭天醉正在屏心靜氣地用小楷習字,嘉平叫了一聲:"爹,我回來了。"

杭天醉看看二兒子,長得比大兒子還高,寬肩細腰,廣額直鼻,神采飛揚,心裡便湧上了一些什麼,又強壓了下去。

"回來了。"他淡淡一說,便用毛筆去舔墨硯。難得地笑了一笑,說:"到後場去見過你媽了嗎?她正在進貨包裝。沒事,去幫幫忙。"

"怎麼沒事?忙都忙死了,喉嚨都啞掉了。"

做父親的穿了件長衫,從頭到尾審視了這個穿學生裝的兒子一遍,才說:"怎麼,你也去火燒趙家樓了?"

"哪有我燒的份哇,那都是傅斯年、楊振聲和羅家倫還有許德傷他們帶的頭,我在後面跟著,差點讓警察抓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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