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南方有嘉木 第二十章

入殮了。茶清伯躺在棺底,很寬鬆,讓人覺得還可再躺一個進去。他的左肩上放了一包黃山毛峰茶,他的右肩上放了一包杭州龍井茶。他的嘴裡本來應該含一枚銅錢。可是杭夫人林藕初不讓,她說茶清伯生來不愛錢,然後她竟往他嘴裡倒了一勺藕粉,她說他喜歡吃藕粉。來參加喪事的人都說林藕初有點瘋癲了,凡事都沒有規矩。棺底本來是要墊銅錢的,如今卻厚厚墊了一層茶葉;入殮時本來長子捧頭次子捧腳,茶清伯無兒無女,既在忘憂茶莊活了半輩子,當由天醉來行使這權力,結果卻只捧了腳,頭卻讓吳升捧了去了。

"吳升真有心機啊,"妻子綠愛對天醉說,"買水稱衣也歸他了,茶清伯的衣裳鞋襪都被他裝箱上街,井邊上燒化了紙錢,連浴屍也歸他了……"

"你說什麼?你怎麼有心思講這些,這有什麼好講的?"

"天醉,你真不該那麼無所謂,連小茶都哭個不停,你就在旁邊靠來靠去的,你什麼事也插不上手。"

"我無所謂?我?無所謂?你們這些人啊,你們這些人啊!"

當家的棺匠,順著推樣,將棺蓋推合在格身上。人們又開始哭了。棺匠手裡拿著斧頭,開始用斧背來釘棺材上的"子孫釘"。許多人懷著不可告人的心情看著林藕初,看她會不會哭嚎,看她會不會叫著"我跟你去",那一般總是喪事的最高潮了,但是沒有。茶清伯整個入殮的過程,只有吳升一個人在哭天搶地,其次便要算是小茶了。他們在悲哀中的所作所為奇怪地表現得非常配套。林藕初始終獃滯著臉,由綠愛一會兒扶到東一會兒扶到西,看上去她似乎沒受太多打擊,但又似乎已經完全被擊垮了。

當家匠開始敲釘了。他站在棺前的扶頭正中敲頭只扶頭釘,他唱道:天星星,地星星,月亮婆婆看得清,魯班師傅敲新釘,太公在此無忌禁。……

然後,他走到了棺後的扶梢正中敲第二隻扶梢釘:新釘敲在紅扶梢,腳踏荷花步步高,上山一步高一步,下山步步後天高。……杭天醉聽到吳升在和別人說話,"這個棺匠是我專門請來的,你看看,三五下,釘子就吃進了,也曉得規矩,沒有雙記頭的,統統是單記,你看,你看,吭!好,煞平。"

眾人的喝彩使那當家匠十分得意。現在,他來到了死者的左邊的腳中間部位,開始釘他的左腳釘:"新釘敲在左腳邊,親男親女發千年,做做吃吃用勿完,日腳越活越是甜。"接著他一鼓作氣地釘上了右腳釘:"左邊敲完右邊來,一朵金花著地開,茶莊茶樓子孫開,本輕利重賺下來。"

杭天醉一下子就悲從中來。他想,誰都是在借別人的名義做自己的生活吧。一個人的死,可以換得另外一些人的表演機會。誰不知道吳升是在出風頭呢?還有老實的小茶,連她都曉得要在這樣的場合上爭個名分。她的悲哀本來是非常真率的,因為摻入了那樣的成分,便顯得造作了。還有你,綠愛,你很有分寸,很矜持高貴,大家都說你得體,但是悲痛哪裡是可以有分寸講得體的呢?所以你不過是沒有太多的悲痛而已,又恐被人發現,便裝作了剋制悲痛。杭天醉把目光移向了母親,心裡說:我已經知道你是最悲痛欲絕的,但你還有這樣的本事掩蓋真相,這是一定要這樣做的,我很小就曉得你們關係非同一般。我只是裝作不曉得罷了。你現在還當我們不曉得此事,你在硬撐,你在作假,你卻不曉得,你作假時,人家也在作假……

當家匠卻已經敲到第五隻右肩釘了:"新釘敲在肩上肩,榮華富貴萬萬年,魚肉雞鴨盤來搬,綢緞級羅用不完……"

第六隻腰中釘也釘下去了:"新釘敲在半中腰,南極仙翁壽年高,賽如王母獻幡桃,子孫都吃狀元糕。"

人們開始因為當家匠的高超技藝而興奮起來,說:"棺釘敲成折,拳頭巴掌有得吃;棺釘敲得直,雙倍工鋼定要塞,就看最後這顆釘子直不直了。"原來,蓋棺中最犯忌的是把鐵釘敲歪曲,說是"觸霉頭",喪家與棺匠常要鬧得不可開交的。

第七隻左肩釘並沒有辜負眾望——七隻新釘敲到頭,男女小輩要造樓,樓閣上面栽金花,子孫萬代出人頭…·,·

杭天醉站在噴噴稱讚的人群後面,燭光照不到的地方。直到現在,他才開始為躺在棺材中的沒有了知覺的茶清伯流淚,七隻棺材釘就可以換來人們的快樂,就可以讓人欣慰,人是什麼東西啊!我是個什麼東西啊!

杭家祖墳,在雙峰村的雞籠山中,原是一片茶園。茶園外沿,是一大片一大片的青青翠竹,深秋陽光從中穿過,倒是沾了秋露似的,染著綠色的了,斑斑駁駁,又映在新土墳上。

有鳥聲在叫。細細瞅了,茶蓬開了白花,微乎其微地動彈,鳥兒在茶蓬的心子里。杭天醉看一看新墳,眼花了,想:這是一個大茶蓬,茶清怕就是茶心裡的鳥兒。

鳥兒似乎大半生都未叫過一聲似的,直到藏進了這茶蓬的心子里了,才悲啼起來,啼出了血。杭天醉捂住了自己的胸,他驟然感到茶清伯在黃土下向他伸來的細瘦而又犀利的手指。他想起了許多年前的那些夢,夢裡的那個背影,滲出了血。他嚇得發起 抖來——那麼說,多年前,這個人的死就已經被這樣註定了!接著,腦子裡一道白光閃過,他蹦了起來,為自己近乎於褻讀的想法而恐懼,他眼前的墳上有發亮羽白透明的茅草在搖曳著,他的心也搖了起來。

他問撮著,何以父親去世前交代了讓茶清伯埋在杭家祖墳里?

撮著瞅著牛眼想了想,說:"老闆好,不讓茶清怕孤老死在外面。"

杭天醉嘆了口氣,站了起來,給新墳又添了幾把土,便回了頭。他不想告訴任何一個人,剛才他產生了怎麼樣可怕的想法。他竟然以為自己是茶清的兒子,而那名義上的父親其實什麼都已經知道,他之所以要讓茶清埋在杭家祖墳,是要讓茶清為杭家世代的忘憂茶莊的名聲做到死呢。

趙寄客來遲了。他的白馬跑得汗水淋淋,他自己那頭曹發也被風和汗水攪得亂七八糟。看上去,他就更像是一頭獅子了。

他甚至沒有在茶清伯的墳前下跪磕頭。他深深地鞠了個躬,在新土前沉默了一會兒,看上去他很想快點把這段不說話的時間打發過去。他的確還有許多話要對杭天醉說。杭天醉手裡捏著一枝茶花,用它來回晃了一下,說:"你不用解釋,我曉得你是真忙,否則你不會不來。讓我安安靜靜在墳前坐一會兒。我耳朵里一夭到晚嗡嗡地響。讓我安靜一會兒……"

可是趙寄客不讓他安靜。他腳上綁著綁帶,手裡提著馬鞭,來來回回地在杭天醉面前晃著,並不停地說:"我實在是太忙了,太忙了。你曉得湯壽潛任浙江軍政府都督了吧。還有,格輔成當了政事部長,陳漢弟你知道嗎?讓他當民政部長,他竟然不當,汪曼峰推上去了。庄糧甫也是,叫他當財政部長,他不當,便宜了高子白。你在聽嗎?你得知道這些。我知道你這幾天辦喪事太忙,山中數日,世上千年。湯爾和當了外交部長,傅修齡當了交通部長。還有,沈鈞儒當了杭州知府。你怎麼了,你幹嘛把頭低下去?你要節哀,死了的人已經死了,活著的人還要再奮鬥下去——"

"——你別那麼走來走去的好不好?你這樣子讓我想起了西洋鐘錶,你讓我頭疼。………好了,你愛那麼來回走就那麼來回走吧,茶清怕不會煩你的,他一直心裡就賞識你,不說出來罷了。我算什麼,我在他眼裡……真不是個什麼東西。……你剛才都說了些什麼。誰當了這個官,誰當了那個官,你怎麼沒有提我那位妻兄,他可是真正想當官的。"

趙寄客把手裡的鞭子垂了下來,坐在杭天醉對面的茶蓬旁,說:"我曉得你不太舒服。我才不是什麼東西,在你面前提那些人事。你剛才說的沈綠村嗎?走了。去上海謀職了,陳其美在上海嘛。哈哈,都有靠山。只有我趙某人獨行俠一個。"

杭天醉抬起頭來看看老朋友,說:"你不服氣?"

"不說這些,從前中山先生面前發過誓的,功成身退,只是現在功還未成罷了。我準備隨朱瑞、呂公望的援寧浙軍支隊,攻克南京去了。"

杭天醉聽了這話才明白,趙寄客急急忙忙跑來,又要告辭而去了。

"天醉,我這番走了,也不打算叫你與我同行。我們能夠這樣同路一場,已經大大為難與你了。再說,你們這個忘憂茶莊,從前全靠茶清伯里外撐著的,現在倒是要靠你了,你好自為之。"

杭天醉抱著膝蓋,想了一想,突然問:"不和綠愛道個別?"

趙寄客黑紅的額頭亮了起來,擺擺手說:"走就走了,你看茶清伯,生當做人傑,死亦為鬼雄,哪裡有那麼些學咦事。"

風一下子緊了,慘淡了雞籠山的枯竹敗葉,白茅草一大片一大片地卧倒了,沒有陽光,看上去它們便是僵白的,像披麻戴孝的顏色。一隻不知名的鳥兒突然停到了天醉對面一蓬老茶樹的根上。它一個踉蹌,但沒有掉下去,便心慌意亂地朝四周望望,一下子和對面那個僵硬了的人,碰了個頂頭呆。各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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