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南方有嘉木 第十七章

吳升,一生都應該感謝那些他憎恨的人們,是他們激勵了他。當他在烈日下挑著竹籃去追趕火車賣茶時,並沒有忘記向那些白衫飄飄手搖羽毛扇臉架金絲眼鏡的人們射去仇恨的一瞥,"我一定要……"他在心裡把牙根一遍遍地磨損著,他的牙齒白厲厲的,磨成了兩排尖刀。

下一年,默默無聞的小商販吳升,在杭州掙扎奮鬥了十幾個年頭之後,終於藉助一個浪潮的翻滾,打上了亮相的舞台。

光緒二十二年的《杭州塞德耳門原議日本租界章程》規定,日本商民只能在拱表橋租界內僑居營業。但一個正在擴張膨脹的民族自有自己的章程,哪裡顧得了那許多的"板板六十四"的條文。

在城內開設藥房和蛋餅店的日人絡繹不絕,頑強不息地要和杭州城裡的小商人們爭口飯吃。奄奄一息的清廷已經沒有力氣同時睜開兩隻眼睛,只好張一隻閉一隻。但杭州的商人們卻並不那麼好惹,"杭鐵頭"這一光榮稱號,不是白叫叫的,於是便直接行動了,忘憂茶莊附近的保佑坊重松藥房和官巷口九三藥店,遂被搗毀。

這類民間過激行動,總要刺激官方。領事館與市政府便交涉談判。賠錢的事,似乎又總是屬於中國人,日本人則作個永不踐約虛晃一槍的保證。

至此,外商在杭城設有二十一家店行,日人佔三分之二。他們不再滿足藥品和蛋餅了,"打槍賭彩",開始誘惑杭州人,拋賣"福利券"則使杭人趨之若騖。

官方對此甚為惱火,再三照會,勒令停止,但日本人不聽你那一套,他們有恃無恐,為所欲為,將事情推向了高潮。

小商販吳升並沒有多少明確的反帝情緒。打不打倒列強,對他個人也沒什麼太大關係。說實話,那日夜裡,他搖搖晃晃地走向大井巷日本人開的福祿堂,並沒有什麼開心的事情。

他在窮極無聊之間,隨隨便便舉起氣槍,一槍過去,他不相信自己眼睛——中獎了!

這是一個大獎,他一時也無法計算出這獎相當於他幾年辛苦勞作的總和。吳升對積累資產十分重視,中獎使他呆若木雞,然後欣喜若狂。

吳升的突然迸發的暴發戶式的歡呼,使日本商人多次郎不快。尤其是這窮光蛋,竟然一把抓住他乾淨的和服領子,大聲地喊叫:"鈔票拿來!鈔票拿來!"

想到"鈔票拿來",多次郎一肚子的火,他攤攤手,說:"不算。"

什麼?"

"不算!"

"我中彩了!"

"不算!"

"你——日本矮子,說話好跟放屁一樣的!"

"日本矮子"則一個大耳光過去:"巴格牙魯!"

一個耳光清脆響亮,打醒了周圍看熱鬧的人,霎時圍了十幾個人,說理評論。吳升被這一耳光打出了血,埋在心底的血性突然井噴似的涌了出來。他像頭獅子般咆哮起來,要上去和日本人拚個你死我活。他這副架勢確實也夠嚇人,像是要人命,便也有人會阻擋。誰料這時又冒出一個日本人,名叫前田,他手裡拿了一支槍,對著吳升,喊出了一串杭州人根本聽不懂的日本話。

"他要開槍了!他要開槍了!"有人便提醒吳升。

吳升氣昏了頭,哪裡還顧得上這個,叫著便衝上去,只聽"叭"的一槍,打穿他一隻褲腳。吳升一愣,紅了眼,再衝上去,一把抓住槍筒,一槍就打進了天花板。

當警笛劃破夜空,巡警直奔鼓樓的時候,小茶和杭天醉正一人抱著一個孩子,共享天倫之樂呢。聽到人聲鼎沸,杭天醉放下了孩子,讓撮著拉著車載他直奔現場。幾千個人已經聚集在那裡。吳升被眾人抬得高高,正在聲嘶力竭地陳述經過。

巡警一看事情鬧大了,怕出人命,趁著風高月黑,趕緊決定把多次郎和前田帶回巡警分局。但行至皮市巷口,市民愈聚愈多,沈綠愛和林藕初這些女人們,也在下人的保護下擁出來,人多勢眾,大家叫著喊著,嚇得前田不敢往下走,逃入萬豐醬園店。杭天醉見了,爬上黃包車就叫:"衝進去——打!"

嘉和、嘉平兩個遠遠地見著父親在夜幕中的高高瘦瘦的身影,提一盞汽燈,一呼百應,十分激動。一邊跳著,一邊叫著:"媽,媽,爹,爹!"

沈綠愛見了也有些被感動了,沒想到她這個風花雪月的丈夫,還有這樣的膽量。只有林藕初,又驚又嚇,嘴裡念著:"阿彌陀佛,東洋人得罪不得啊……"

"怎麼得罪不得,照樣打他們,又怎麼樣?"

"前世作孽,叫別人去出頭好了,他去湊什麼熱鬧?"

"事情嘛,總要有人去挑頭的照!"

"我曉得你不把男人當回事,你巴不得他出事情!"林藕初生氣了。

"媽,你想哪裡去了?你兒子光彩,你也光彩!"

這婆媳兩個,一個手裡牽一個孩子,斗著嘴,腳卻不停朝人堆里走。走著走著,林藕初罵道:"該死的東洋鬼子,不在自家屋裡好好獃著,飄洋過海到人家屋裡來搶什麼飯吃?強盜啊強盜!"

萬豐醬園店,被杭天醉那一聲喊,人群轟動起來,頓時被圍得水泄不通。人們呼喊著,叫罵著,擁擠著,幾次試圖衝進店內。巡警沒辦法,只得讓日本人從醬園店的屋頂爬進泰安客棧,再帶回分局。

吳升一看日本人跑了,一肚子火,沒處發泄。恰好這時,迎面走來一個穿和服的日本人,他撲上去就一頓好打。那兩個耳光扇過去,吳升痛快極了。日本人名叫羽田,是在日租界開照相館的,被這兩掌打得眼冒金星,趴倒在地。吳升拳打腳踢仍不解恨,還是杭天醉過來了,問:"是他嗎?"

"不是他也要打,日本人,通通打死他們。"

"冤有頭債有主,不是他,你就放了吧。"

吳升這才悻悻然放了他。羽田從地上起來,搖晃了半天才清醒,說:"我叫羽田,在拱定橋住,是進城看朋友的,謝謝你救了我,您是杭天醉先生?"

"先生漢語講得很好。"杭天醉說,"你怎麼知道我?"

"日本人在杭州習茶道的,無人不曉杭先生。"

杭天醉很意外,他是專程趕來打日本人的,沒想到,他救了個日本茶人。竟意外羽田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說:"請允許我專程來向你致以感謝。"說完,轉身踉踉蹌蹌地走了。

這場事件,以市民們的發泄完成宣告結束。那天夜裡,吳升帶著眾人,到處在日本商店內尋找肇事者,共計砸壞七家日本商店,直至半夜三更,人方散盡。

重新子然一身的吳升在半夜裡清醒過來。他累了,臉上又腫又痛,嗓子也啞了,腿也腫了,他不知道接下去他該做些什麼。依舊提著籃子,天天上火車站嗎?

渺茫與空虛向他襲來,他一屁股坐在馬路邊得有人在注視他,一抬頭,他看見了吳茶清。

"跟我回去。"老人在黑暗中說。冥冥中,他覺嘉和兄弟再次見到趙寄客,已是這一年的中秋之際了。這一年嘉和沒長多少,嘉平卻一個勁地往上長個子。細脖子頂個大腦袋,往哥哥身邊一站,一樣高了。嘉平就很得意。沈綠愛給他找了個武功老師,每日蹦蹦跳跳地舞刀弄槍,腰上系很皮帶,煞是威風。

林藕初見了心理不平衡,就請了茶清,也教嘉和功夫。茶清卻和二十多年前一樣,只教嘉和吐故納新,運氣修身,五更靜坐,不教嘉和學那些花拳繡腿。

這小哥倆一靜一動,倒也有趣。

杭天醉這一年和往年不一樣,忙忙碌碌的應酬特別多,又在商會裡兼了職務,連茶樓也不大泡了。他本來就是兩頭跑的,現在,在吳山圓洞門呆的時間更長了。連林藕初也有些看不下去,說:"這是怎麼個名分,到底還是哪裡作大?"

倒是沈綠愛攔住了,說:"媽,說他幹啥,牛不吃水強接頭?"

杭天醉給她解釋:"我這是忙著舉事呢,要殺頭的。少回家,少牽連你們。"

沈綠愛一笑,說:"你都在忙些什麼呀?"

杭天醉就說:"那是機密,哪裡好跟你個婦道人家說?"

沈綠愛心裡好笑,其實大哥早給她交了底,杭天醉除了籌款、交際之外,什麼都不知道。他在杭州當公子哥兒當出了名,和他在一起安全。

這麼想著,她把一包小人衣衫給了杭天醉,說:"雙胞胎也兩歲了吧,這些衣裳是我給孩子準備下的,你送去給小茶。"

杭天醉不明白,沈綠愛這麼個佔有慾極強的女人,怎麼轉眼間變得這樣通情達理了呢?他哪裡曉得,沈綠愛現在活得快樂著呢。大哥在杭州開著綢庄,她常去那裡,便常常見著趙寄客。趙寄客這一年來出沒無常,在外面卻背了三個機械專家的美名。"大有利電燈股份有限公司"專門請了他去收驗進口機器,該公司有蒸汽引擎發電機組三套,鍋爐兩台,趙寄客是他們的座上賓。那一年,杭州人驚異地發現,大街小巷隔半里就豎一根三丈來高的木杆,上面掛拉著電線,又裝上一盞路燈。沈綠愛驚奇,問:"不裝油怎麼就會發亮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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