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南方有嘉木 第十六章

當杭天醉娶妻生子,重複上一代的日子之際,他在三生石前模模糊糊意識到的完全與他目前的狀況各異的生活,正在大相徑庭地進行著。1905年,趙寄客在日本加入浙江反清會黨光復會;同年底,在東京一間秘密民舍,他宣誓加入了八月剛剛成立的中國同盟會。趙寄客和從法國趕來的浙江同鄉沈綠村,被孫中山先生同時秘密接見。他們無條件地接受了同盟會的綱領:驅除勒虜,恢複中華,創立民國,平均地權。他們當天發誓:矢信矢忠,有始有卒,如或渝此,任眾處罰。

下一年初,沈綠村回上海,趙寄客隨俠女秋道回浙,重新寄住在南屏山白雲庵,併入浙江武備學堂執教,任工科教習。

在蒲場巷,趙寄客曾經和他的從前的把兄弟杭天醉不期而遇。當時,杭天醉坐在黃包車中,左邊擁著嘉和,右邊擁著嘉平。看見持劍兵旅的趙寄客,他猛地一驚,站了起來,頭撞著了車篷。他的兩個五歲的兒子驚奇地發現父親面孔潮紅,嘴唇發抖,熱淚奪眶而出。因為這樣,他們深深地記住了那個穿軍裝的英武的男人。"他的手裡有刀!"嘉和事後說。"不!他的眼睛裡有刀!"嘉平糾正說,他記住了這個男人深陷的目光中殺氣騰騰的東西。

他們還記得父親和那人沒有說一句話,他們一個坐在車上,一個站在路中,相持了片刻。那男人一個轉身,颳起一陣旋風,揚長而去。他的辮子又粗又亮,像一根大皮鞭,抽打著風。

那一年,杭州發生了一些從未發生過的事情。

四月,新城官山有黃道士、羅輝、洪年春等,率眾數百,縱火入城,反對抬高糧價,旋被官兵驅散。

同月,官紳王文韶、葛寶華、沈家本等人,為自辦全浙鐵路,集股二百餘萬兩,擬訂草程,堅持路權。

閏四月二十一日,杭州下城各機戶罷工,抗議清政府連續增稅七月,湯壽潛、劉錦藻在杭州謝麻子巷創辦浙江高等工業學堂

十月,杭州商務會成立,樊慕煦為總理,杭天醉為理事之一。

第二年正月,杭州、餘杭等地發生草索幫聚眾搶米風潮。林藕初的娘家被這些腰裡縛根爛草繩的饑民們吃了大戶,親戚紛紛逃人城中忘憂樓府躲避,氣得抗夫人怨天尤人。兒媳婦說:"這種世道,吃大戶還算便宜,沒有殺了人就算太平。"

婆婆說:"你家沒人來掃蕩,你就站著說話不腰痛!"

兒媳說:"誰說沒有?去年我家就被吃了兩回。我娘要報官,是我父親擋了,說過去算了,留人家一條活路。"

杭天醉說:"吃光最好,吃光最好,落得個白茫茫大地,真乾淨。"

杭氏兄弟已經習慣了家中這種奇怪的不溫不火的紛爭。他們很好奇,不知道吃大戶是什麼意思,家中來了那麼多鄉下客人,又是什麼意思。

同年三月十七,秋道與徐自華來杭,趙寄客暗中保護他們,同上鳳凰山,把杭州的街道、路徑繪入軍事地圖。在岳墓,趙寄客遠遠看見秋謹久久徘徊,不忍離去。他還聽見她對徐自華說:"死後若能埋骨於此,三生有幸。"

同年,孫中山在廣州起義之後,秋謹再到西湖,在白雲庵聚集光復會會員秘密準備武裝起義。此次會議之後,趙寄客在杭州神秘失蹤,而紹興大通學堂,則多了一位名喚趙塵的教習。

七月十三日,起義事敗,秋道被捕,十四日於公堂書寫"秋雨秋風愁煞人"之千古絕句。此時,吳山越水,大夜彌天之中,匆匆行走著一腔血仇的獨行快趙寄客。次日凌晨,秋謹在紹興軒亭口就義時,趙寄客剛剛看到了晨癌中尚未醒來的杭州城。

1908年,光緒三十四年,光緒皇帝和西太后幾乎同時"駕崩",地保打著小鑼敲開了忘憂樓府的大門,通告兩件大事:一是三個月不準剃頭;二是一百天內不準唱戲。

不準剃頭對兩個孩子沒有造成什麼太大的心理壓力;不準唱戲,對兩個孩子的父親來說,卻是一件極為苦惱的事情。茶莊的事情,越來越被家中那兩個女人瓜分。剩下的事情,也都由茶清吩咐人做了。他只是管著一個茶樓,茶樓又有個林藕初的本家林汝昌管著,他就靠在茶樓里聽聽戲過日子。原來還可以在吳山圓洞門和小茶解解悶,小茶卻又生了。這次生的是個雙胞胎,一男一女,取名嘉喬、嘉草。因為有了嘉和、嘉平,杭夫人覺得沒有必要再抱回來了,便留給了小茶。小茶坐月子,身邊有了一對兒女,喜歡得掉了魂一般,哪裡還顧得上杭天醉。杭天醉新鮮過了一陣,便又開始無聊,像只無頭蒼蠅,兩頭瞎忙,沒人把他當回事了。

過了年,天氣暖和,太陽當頭。杭天醉窮極無聊,便翻了他平日里聚藏的一些戲衣,到陽光下來曬。龍袍、羅裙、綉孺、青衣,攤得滿院子花花綠綠。又有那些假髮、頭套、刀劍、頭花等等,金光閃閃,耀得嘉和、嘉平兩個睜不開眼。嘉和頭髮軟軟的,脖子長長的,眼睛也長長的,頗有乃父神韻,他安安靜靜地坐著,看他的弟弟嘉平舞刀弄槍。

嘉平是個早產兒,腦袋大,身子小,眼睛圓,走路易摔跤,但又生性愛跑,是他哥哥的反面。他拖著一把洋鐵片的大刀,大刀在陽光下閃出異樣的白光,把他的圓眼,照得左躲右閃。他又使勁把刀翻過來,刀片便叮鈴恍嘟響動起來。嘉平舉起刀,向空中一揮,口裡喊道:"殺!"

嘉和則坐在屋廊下的椅子上,說:"啊,你看,爹是這樣的。"

原來,杭天醉憋了一會兒,戲瘤子上來了,套了一件水袖羅衫,便裊裊嬪停地在園中走起了碎步。然後,長長的一甩,袖口差點甩到了嘉和的臉上。嘉平提著把刀,驚奇地發現父親這樣一身打扮,嘴裡嘰嘰咕咕地念著,走路像飛,然後一個亮相,停住了,看看天,看看地,又看看草木,便唱了起來:

原來奼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

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

父親又突然停住了,對兒子們說:"這一出是《遊園·驚夢》,說的是陽春三月,桃紅柳綠,杜麗娘獨守春閨,傷春悲懷,出來賞玩,忽見一美貌書生,於是,她呀……,"杭天醉一個亮相,又唱開了:

則為了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是答兒都尋遍,在幽閨自憐。……

是那處曾相見,相看伊然……

嘉和清楚地記得,媽就是這時進來的。他從小就知道他是姨娘生的,所以歸奶奶管,但他和嘉平一樣,叫沈綠愛媽。媽對他很好,但是不親,從來不打他,倒是常要打嘉平的小屁股。嘉平也知道爹還有個家,叫吳山圓洞門。有時,他見爹走了,便上去拉住衣角,說:"帶我去吳山圓洞門玩。" 倒是嘉和,從來不說。都是小茶催急了,趟。小茶叫他叫,他叫:"姨娘。" 小茶哭了,說:"你是我生的,曉得哦?" "曉得,奶奶說的。"杭天醉才帶嘉和去

"你要叫我媽。"

"那,屋裡的媽呢?"他驚奇地問。

"叫姨娘一樣的。"天醉說,"叫什麼還不是一樣?好比這孩子不叫我爹,叫我兄弟,我一點也不難過。再怎麼叫,還是我生的。名分這種東西,再虛偽不過了,誰去較真,誰就是天字第一號傻瓜。"

"那為什麼不叫她姨娘,叫我媽,反正一樣的嘛。"

多少年來,小茶斗膽還了這麼一句嘴,杭天醉愣了,說:"叫我姨娘好了,行不行?我是姨娘,你們都是媽,這下擺平了吧。"

小茶笑了,說:"你還不是怕她?她是大,我是小,這點名分我還不曉得,還用你來擺平?"

嘉和睜著迷茫的長眼睛,他不能明白,什麼叫她是大我是小。但他知道爹怕媽。你看,現在媽進來了,穿著紫紅色的夾襖,鬢上戴一朵紅花。媽真是好看死了,嘉和看見爹正在舞弄的長袖僵在了半空之中,臉上漸漸浮出了尷尬的笑容。

"男不男女不女,是嗎?"杭天醉自己給自己解嘲說,脫下罩在身上的羅衫。

"沒啥,杭家從來就是陰陽不分的,沒啥。"沈綠愛說。

"說話清爽點,少指桑罵槐!"杭天醉突然發火了。

但沈綠愛卻沉著冷靜:"你看,你在後院唱杜麗娘,我在前廳拋頭露面,不是陰陽不分嗎?"

"我這是抗議!"杭天醉羅衫半解,頭上假髮飾和花鋼也來不及撤,便氣急敗壞地叫道:"宮裡駕崩不駕崩的,管我們老百姓屁事?憑什麼他們死人,我就不能修面唱戲。我這就偏唱給他們看!"

"你到西湖邊去唱呀!我陪你去。"

"你說得好聽!"

"是我說得好聽,還是你說得好聽。我看你也不過是在後花園裡驚驚夢罷了。"沈綠愛看著這滿園的花花綠綠脂粉氣,又看看她這個鬍子養得一寸長、頭上卻插花戴珠的丈夫,一股火氣也上來了,高聲道:"中國奇也真是奇了,那麼多的男人,偏只有個秋謹在出頭挑事。難怪好女子命苦,在家的憋死,想當個女中豪傑,又被殺死。"

"你那麼有志氣,你倒也放下你那些春茶秋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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