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南方有嘉木 第十五章

被冷水沖泡著的那杯綠茶,在幾乎等待了整整四個時辰之後,伴著天光,並沒有一分一分地移落下去。茶葉冷靜地攤浮在水面上,不動聲色。面朝上的那一層皺著臉孔,乾癟癟的,彷彿下面托著的不是水,是透明乾燥的空氣。

沈綠愛幾乎一眨也不眨眼地盯著那杯茶:天哪,天哪,這是怎麼搞的?它們怎麼不向下面沉?哪怕沉一片也好!她焦慮萬分,在夏季的熱風裡,她竟然被骨子裡的寒氣侵襲得籟籟發抖。

她的心大片大片地塌落下來,她甚至能聽到塌落時的轟響。先是一陣,過一會兒,又是一陣,間隔的時間越來越短,她的耳朵里,"轟隆轟隆"地便連成了一片。

她全神貫注地去盯著那杯死不肯下沉的茶水,是因為這樣可以避免去想剛才她聽到的事情。一意識到這件事情的存在,她就猛烈地噁心起來,她嘔吐的樣子,使她看上去倒像是一個孕婦。

怎麼可以有這樣的事情!這是絕不能夠發生的!多麼可怕啊!多麼噁心!多麼恥辱!多麼丟臉!我竟然以為他……沈綠愛像是被雷擊中了一樣,驚跳起來,撐直了脊樑,臉烘的一下,火紅火紅……我鏡子里的半裸的身形多麼痴呆,就像個傻大姐!這是怎麼搞的,剛才只覺得鬱悶無聊,突然就裂開了一個大傷口,無邊無沿無底的深淵般的大傷口。

在夜色胺腑之中,她彷彿看到她的陪嫁丫頭婉羅在她眼前晃過,又好像聽到有人叫她去吃飯。她厭倦地揮了揮手。天什麼時候黑下來的,她不記得了,大概是在她的心也黑下去的時候吧,她聽到了院落中寒蟲的初鳴。抬頭望望院子上空的夜,星稀稀落落,無精打采,彷彿不得已才顯形似的。激怒的潮水,如此之快地漫了過去,現在是退潮後的虛無了。

婉羅又過來了,說:"夫人要見你。"

她一動也不動,隨便來誰,現在對她都無所謂了,她活不下去了。想到活不下去,她的眼睛亮了起來,"死!"一個閃電劈入她的胸膛,她心裡一陣輕鬆,她有出路了。

她"騰"地一下跳了起來,衝進房間,發瘋一樣地往樑上看,她想尋找一個掛上吊繩的地方,但是竟然沒有。她著急了。屋子裡黑乎乎的,她抓著那根冬天當絲巾的"上吊繩",團團地轉。婉羅早就嚇哭了,把汽燈點著了放在梳妝台上,便跪了下來,邊哭邊喊:"夫人,夫人,少奶奶要上吊了!夫人你快來啊!"

林藕初一頭闖進了房間,她頓時明白了一切。

"下去吧。"她手裡提著一把撲蚊子的團扇,輕輕說。

奴僕們都下去了,剩下婆媳兩個站著發愣。

她們互相對峙了一會兒,最後,婆婆自己拉開了椅子,坐下,說:"要死,也等明白了再死。"

沈綠愛站著不動,說:"你們不是等著我死嗎?"

林藕初聽了這話,也不搭腔,對著燈芯,發了一會兒怔,說:"沒啥大不了的事,天醉原是真有病,在你這裡沒治好。"

"什麼病!噁心!我不活了。"

沈綠愛又想上吊,但已沒有第一次的興奮與激情。

林藕初嘆了口氣,說:"天醉是怕你三分呢,你一個女人,氣是太盛了。"沈綠愛不明白婆婆的話,她剛才的那種渾渾飩燉的表情突然沒了,像是被她的婆婆挑明了,便說:"我再氣盛,也氣盛不過你啊!你氣盛得丈夫都死在你前頭了!我卻是沒你的福氣。我就死在他前面了,讓你們以後過清靜日子去吧。"

林藕初氣得手也發起抖來,卻使勁忍住了,說:"綠愛,你是個聰明女人,說話做事,要憑良心。我問過天醉,他不是不想跟你過,是不能過,你嚇著他了?!"

沈綠愛氣得也顧不著上吊了,問:"我怎麼嚇著他了?我怎麼嚇著他了?我什麼都沒有說,什麼都沒有做,我怎麼就嚇著他了?"

"大戶人家的女兒,有幾個像你那樣。一雙大腳不去說,胸脯挺得賊高,喉嚨湖響,人沒到聲音先到。你是山裡頭野慣了,還是城裡頭盪慣了。婆婆不要你三從四德,不過溫順賢惠總也要曉得。你看你這副吃相,上吊啊絕食啊,這都不是真本事。你有真本事,當一回女人生一回兒子,也叫我當婆婆的佩服一回!"

"你,你,你……"媳婦氣得話都說不出來,"你們抗家沒一個好人。"

"我不姓杭,我姓林。我抬進抗家,十年沒有開懷,我吃的苦頭,你一生世也吃不光的。你這還沒開始呢,抬進來還不到一年,你就跳蚤一樣蹦上蹦下了,你跳給哪個看嗅,當我會可憐你?笑話!"

婆婆一頓劈頭蓋臉的冷嘲熱諷,把一意任性的沈綠愛罵得愣住了出神,她吃驚得嘴巴半張著,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婆婆生性通情達理,上上下下都打發得周全,婆婆還識字斷文,從不計較她的這副大腳。她從來沒有想到,婆婆那麼殘忍,你看她手裡拿著一注香,黑越越的房間里,便只有她那個瘦高個黑影子,兩個肩膀撐起著,像一隻停棲的黑鷹,手裡那束散發奇怪香氣的住香在閃閃爍爍地擠著詭眼。

沈綠愛看到了她的命運的眼,向她擠著嘲弄的光,黑暗中到處是那光的同類!那是她的命,在冰冷冷地注視著她,等待著她上吊。

她又看到了那隻"吾與爾偕藏"的曼生壺,它靜靜地放在古董架上,象徵著杭天醉的生活。砸碎它!沈綠愛一把抓起壺來,便高高舉過了頭。沒有一個人阻擋她,但所有的眼睛都盯著她。曼生壺在她手裡顫抖著,等待著粉身碎骨的命運。沈綠愛也和它一起顫抖著,彷彿他們同病相憐,相儒以沫。

"不!"她竭儘力量大叫了一聲,放下手來。她的聲音又尖利又刺耳,整個忘憂樓的旮旮旯旯都聽到了這個女人發出的拒絕聲。這個聲音很新鮮,有衝擊力。五代單傳的杭氏家族,還從來沒有人,公開發出這樣的抗議!

三天以後,病倒在床上的沈綠愛,終於起床了。這三天里她做了許多亂夢,但都沒有記住,她起床時只看見了一件東西——她用冷水沖泡的那杯龍井茶,浮在層面上的茶葉終於舒展開來了,茶湯,已經呈現出黃綠的色澤。葉片,正在一片片地,用極其緩慢的速度,往下降落。

沈綠愛披頭散髮地靠在床頭的梳妝台上,雙手撐著下巴,獃獃地盯著這隻玻璃杯。她把眼睛睜得那麼大,目光那麼專註,她看這個杯中世界的沉浮,幾乎看得出了神。

婉羅走過來,小心翼翼地站在她旁邊,不知如何招呼。

"我睡了幾天?"沈綠愛問。

"有三天了吧。"婉羅不解地問,"小姐,你看什麼?"

"茶真好看,"沈綠愛說,"我從來沒有想到,茶會這樣好看。"

婉羅想,小姐受刺激太深,腦子有毛病了,開口說話這麼古怪。但沈綠愛卻一掀薄裝,起來,輕輕鬆鬆地說:"我要吃飯。"

婉羅吃驚地為她的主人去張羅吃飯,不明白主人發生了什麼事情,臨走時她順手端起茶杯,沈綠愛卻叫道:"別碰它!"

"你是說它?"婉羅端著那隻茶杯,"我去給您換一杯熱的。"

"你給我放下!"沈綠愛說,"我就要這冷的,我喜歡看它。"

吃過早飯,沈綠愛到她的婆婆那裡請安,她笑吟吟地堅實地向她的婆婆走去。婆婆此刻,正在和茶清伯商量著茶莊的生意,見著了媳婦,除了面色有些蒼白,依舊光芒四射的神情,說:"怎麼才躺幾天就起來了?"

"病好了,自然要起來。"媳婦親切地坐在婆婆身旁,"你和茶清伯上了年紀的人都在操心,我們下一輩的人怎好老是躺著?和你們在一起,多聽聽,也是長進嘛!"

茶清感覺到新媳婦的目光,像一把刀子,在他眼前微笑著,尋找著下手的地方。他捻著山羊鬍於,微微閉起了眼睛。

"我有一個主意,不知說出來有沒有用?"

婆婆和從前的管家不約而同地盯著了她。她說:"咱們家春上是最忙的,秋季就閑了,不如趁這時間做了杭白菊生意,一樣是沖泡了喝的,有人還喜歡以菊代茶呢!"

"這主意從前也不是沒想過,只是杭菊主要產在桐鄉,誰去辦這件事情?"

"我家有個親戚,恰是在桐鄉種杭菊的,一應事務交給他便是了。"

林藕初盯著媳婦看了片刻,又看著茶清,茶清只顧捻著鬍子,不說話,林藕初便也不說話。

沈綠愛乖巧,便問茶清:"茶清伯,你看如何?"

茶清雙手輕輕一揖:"免問,不怕我搶了你生意?"

沈綠愛站了起來,喜形於色,說:"茶清伯是說我能掙錢呢!等天醉回來便與他商量了,由他定奪吧。"

沈綠愛剛走,林藕初便說:"她有本錢她去做吧,我是沒錢給她的。"

茶清伯嘆了口氣,說:"作孽。"

"你怎麼也說起這泄氣話來。"林藕初說。我哪裡知道會差點弄出人命來!還要丟飯碗!茶清伯,你發發善U……,,

吳茶清把二十塊銀洋往前一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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