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南方有嘉木 第十四章

立夏前一天夜裡,海月橋、南星橋一帶的商肆酒樓,只聽得炮仗聲耀武揚威地爆跳了小半夜。有來往的商船,不知道這是杭人的什麼規矩,好奇的人便問緣故,那被問的使白了對方一眼:"忘憂茶行的爆竹,連這也不曉得。"

外人若再謙虛,檢討自己孤陋寡聞,果然不知發生何事,被問的才說:"打了一仗茶葉大戰,忘憂茶行贏了,開市大吉。"

"那也不必這麼高興啊,一年裡還沒過半年呢。"

"人家半年,就把一年的生意全做完了,價格不但沒降,做郵包生意,還賺了呢。洋人到底在他們那裡沒撈到什麼好處,也算是給中國人掙回了一點點面子。"

賣盡春茶放炮仗,是杭天醉的主意,忘憂茶樓開張時沒放的炮仗,都存到這時來放了。他原來還主張在"聚豐園"大請客一次的,這也是茶行的老規矩了。吳茶清沒有同意,說留張面子給那些落井下石的水客們,明年見面還可以再做生意的。林藕初嘆了口氣,對兒子說:"算了吧,你茶清伯做人,向來要留點分寸,不做滿,也不說滿的,就依他的。"

杭天醉一口氣買了幾百隻炮仗,帶著撮著去了候潮路茶行,和茶行大小夥計美美吃了一頓,連茶清伯都經不起人家勸,抿了好幾口酒。上上下下,只有小茶在上菜張羅,吳升在旁邊幫著她,只有他們倆沒喝酒。

偏偏天醉這種少爺又是百無禁忌的。恰見茶清不在,小茶上菜,他就一把拽了她袖子,說:"小茶,你怎麼也不陪我坐下喝幾口,這樣走來走去,晃不晃我的眼?"

小茶害羞,扭著身子,想掙脫了杭少爺的手,杭少爺又偏不讓。周圍的人,哪裡曉得這兩個人之間的夙緣,只當公子哥兒調戲姑娘,天經地義,不足為奇。杭天醉醉眼惺松,說:"小茶,你陪我喝幾口。我是心裡頭高興。我……杭天醉……百無一用之人,原來,做生意……是把好手……"

小茶見少爺醉了,只得陪了他喝下了一盞酒。杭天醉原來還站著的,見小茶一口酒喝下去,立刻抽了筋一樣,軟癱了下去。吳升在旁邊見了,心裡好不耐煩。這邊茶清出來了,卻說:"小茶,你照料了少爺上樓,讓他在你屋裡躺一會兒,少爺要乾淨的。"

吳升和小茶兩個,就一邊架著一個,把杭天醉往樓上拖。吳升一隻手還端著一隻燭台,另外一隻手抱著杭天醉的腰。那一邊,小茶肩膀上架著杭天醉的左臂,右手也托著他的腰。到了樓梯半當中,小茶的手,被吳升一把抓住了,小茶便一聲尖叫:"少爺!"

杭天醉糊裡糊塗地抬起頭,朝他們倆傻乎乎笑,脖頸斷掉一樣又掉下去。吳升更加死勁捏住小茶的手,眼睛奇怪地盯著小茶。小茶就看出了他的意思——你敢叫!我不怕!

小茶害怕了,不敢叫,連拖帶拉,把杭天醉搬進她房間,躺在床上,小茶便去取水給少爺擦臉,吳升站著,也不走。小茶知道他心裡頭的意思了,她不明白,為什麼她一點也不怕杭家的大少爺,可就是怕這個窮雜役。

吳升見小茶來來去去地給杭天醉洗臉,擦腳,疊枕頭,又拿著把芭蕉扇子,叭喀叭喀給他扇涼,就說:"小老闆娘一雙腳那麼大。"

"你說過了。"小茶說。

"眼睛這麼大。"他又比划了一下。

小茶沒看,不理他。

"小茶,你當心!"

吳升又說,怒氣沖沖。

"當心什麼?"

"當心我!"

他幾乎是咆哮地叫了一聲,便衝下了樓梯。

他在樓下給人上菜端水的同時,一股怒氣越來越不可扼制地從丹田湧上。他的同夥們都很高興,有酒喝了,還可以多拿切金。他本來應該和他們一樣——老規矩了——小小年紀出來,掙了錢,到了年紀,回安徽老家結婚。終身大事辦完,再出來掙錢,從此便過那種"三年兩頭歸,一歸三個月"的日子。碰到好的老闆,回家還可以帶足三個月的工錢。這樣做到老了,打個包袱,裡面是一生的積蓄,然後,滾出杭州城——你這個徽州鄉巴佬,一輩子也就是打了個長工。

有幾個,能像這山羊鬍子的吳茶清?有幾個?如果杭九齋不死,哪裡有孤兒寡母傾斜的大廈,等待他去支撐?

五魁首啊,六六順啊,七匹馬啊……這些人,生來註定就是窮死的命。吳升不一樣,他覺得自己與眾不同,雖然在人家眼裡,他是一錢不值的。他連怎麼樣講話都沒有學會,不是講過頭就是沒有講到位,比如他幹嘛要在小茶麵前比劃小老闆娘的腳和眼睛呢?

此時,他還有些股股防隴,他一頭拴在了小茶身上。這個女子美嗎?當然很美。小茶來以後,茶行的夥計們都變了樣,有時他們像是被她灌了迷魂湯,走路像是在水上打飄,有時又像是注了興奮劑,性情浮躁,生活與勞作卻都靈動起來。不過,對吳升而言,這又都不是主要的。吳升覺得,他最滿意的是他似乎是可以凌駕於她的,他喜歡僅僅在她一個人面前肆無忌憚,因為他在別人面前過於恭順了。

吳升想到小茶坐在凳前,叭喀叭嘻地給杭天醉扇扇子,手裡的一隻飯碗就失手打碎了。他撿碎片時,不假思索地便在自己手上輕輕割了一下。他哎喲一聲叫後,血就涌了出來。然後,順理成章地就上樓包傷口去。

他略略略地跑了幾步,象徵著光明正大,然後突然一個煞步,他脫下他那雙布鞋,躡手躡腳,賊步蛇行。他在走廊的一半地方就聽到小茶房間的聲音了,你說是呻吟也罷,是姐笑也罷,這聲音讓吳升毛骨驚然。他用一隻手死死卡住那正在流血的手指,一步步,在黑暗中往前摸去。他聽得越來越清楚了,小茶的聲音是不可扼制的扼制,害怕、顫慄、驚慌失措,但又忘乎所以——這個婊子!但杭天醉的低聲掙扎的話卻叫吳升百思不得其解,他為什麼一遍遍地說:"誰說我不行!誰說我不行!誰說我不行!"

接著,他終於把眼睛貼在了門縫間——他看見了一切:兩個昏黃的身體,裸露著,被燭光照耀著,四肢和軀體,一會兒明亮,一會兒昏暗,並且在極為有力地起伏著,彈跳著。吳升看見了仰起又倒下的小茶的小臉,汗水把她的頭髮沾貼在頰間。她的小嘴半張著,吐著氣,像是就要死了。她的脖子軟軟地掛了下來,彷彿抽去了筋骨。

而從背後看上去,杭天醉多麼英武有力。修長的裸背,絹黃,無一瞬疵,手和腳,長長的,纏在女人身上。他在激烈地蠕動著,彷彿力量永無止境。他在不斷地俯衝時,口口聲聲地咬牙切齒地說:"誰說我不行!誰說我不行!誰說我不行!"將滅的燭光在他的說話聲中爆跳著,一亮一黑,一亮一黑,在歸於黑寂的一剎那,吳升聽到那男人的長長的迸發出來的嚎叫——那聲音幾乎可以說是太響了,吳升那隻血淋淋的手指頭,一下子塞進了他的牙齒打顫的嘴中,一股血腥的鹹味,被他咽了下去。

吳升不清楚,自己含著血淋淋的指頭,在門外的暗夜中,大氣不敢透一聲,究竟僵持了多久。

半夜前他一直不能入睡。他的夥伴們撤了飯局,開始搓麻將。他們叫他時,他謙恭地舉著那隻包紮過的手指頭,說:"痛。"

茶清也難得地要比夥計們早睡去了,見著獨守在堂前的小老鄉,和藹地說:"吳升,早睡去吧。"

他搖搖頭,說:"我再等等,杭老闆還沒下來呢。"

茶清像是想起了什麼,站在樓梯口,朝上叫了一聲,"小茶,下來。"

吳升的心裡,泛上了一陣惡意,他那副厚嘴唇,幾乎有些激動地顫抖起來了。他沒喝幾口酒,可是卻有一種酒後渴望發泄的委屈。他甚至有些熱淚盈眶了,在昏黑的門角中,一張黑臉,扭曲成了極其醜陋的小鬼樣。

接著,他聽到了小茶在樓上踢拖踢拖地躡拉著鞋跟的聲音,慢悠悠的,像個疲憊的女人,像懷了孕的女人,像婊子一樣俯懶的女人。吳升恨她,鄙視她,渴望她,心事萬端地斜過頭,像一隻歪頭的烏雞。他看見穿一身水粉紅衣衫的小茶,肆無忌憚地在樓梯口,打了個哈欠,手指又套上了祖母綠的戒指。她不好意思地笑笑,說:"酒喝多了,困著了。"

燭光中的小茶,美麗得像一個粉紅色的惡夢。她站著,幽紅色,本身如同一支蠟燭。她甚至周身發出了毛茸茸的邊光。吳升不可思議,一個女人被有錢人睡過了,就會變成一支紅蠟燭嗎?如果被他睡過,又會變成什麼呢?

"老闆呢?"茶清問。

"他還沒有睡醒呢!"女人說。

茶清盯著小茶,足有那麼一會兒,不知道是在想什麼。

小茶呢,她站著,伸了個懶腰,在伸展開的一剎那,似乎又想到了自己的身份,恍愧地笑了,又收回了手腳,卻不忘看一看

手中的戒指。

"把少爺背到門口包車上。"茶清用下巴努一努,吳升不相信地問:"我?"

"你。"

吳升明白了他目前的地位,他謙恭地迅速地上了樓梯、三步並兩步。他的仇人半睡半醒躺在床上,一臉陶醉。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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